辑三 距一豆烛火最近的地方 父亲的三句话,一世悲欢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高尔基说:父亲是一部巨著,读懂了父亲,便读懂了人生。初读到这句话时,我是很不屑的,甚至有些慌张地翻过印着这行话的书页,那突然而来的慌张烦躁里有着深深的失落与怅憾——我的父亲,那个卑怯成性、永远行着不合时宜举止、永远令人讥笑斥责、经常泪流满面、懦弱忧伤、永远不能给儿女带来渴望的依靠与安全感的男人,有什么值得我解读,有什么必要解读?
可是,行走东南西北、上下求索多年后,在莽莽撞撞地左突右冲后,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苦苦寻觅的泅渡生命沧海的力量居然就在身边,我的父亲一直在努力地将挖掘幸福的工具向我递送,而自负狭隘的我却一直在拒绝。直到父亲猝然离世,那种血脉断裂之痛如壶醍醐泼淋下来,我幡然醒来,终于看清了父亲所有笨拙后的智慧,卑怯下的威严,眼泪里的温度,向生命俯首的姿态下的昂然。也终于明白了父亲三句话勾勒了一个多么辽阔的世界。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是父亲独独留给我的一句话,也是近乎透明成玻璃的父亲一生中一个罕见的秘密。
按常理讲,这千古名句是个很正能量的话,以此来教诲孩子应该得到敬重,但这句话出自被“书”害惨了的父亲之口,只会成为母亲的打击目标。尝够父亲“书呆子”苦果的母亲当时正在全力以赴地围剿着父亲的言行和精神。只上过小学三年级的母亲用尽所能驾驭的犀利的、具有剜根蚀骨功效的言辞敲打冲刷父亲,力图把父亲从“书呆子”浊潭里拖拉出来。所以,父亲在这个当口说出这样鼓动女儿读书的话,可想而知是多么的不合时宜。而他居然还将这句话留在有着均匀小巧绿格格的作文本上,这可是真凭实据啊。父亲怎么这么不考虑后果呢?瞅着父亲清秀的一行行草小字,眼前却闪现着母亲将这页纸撕成一绺一绺,或举本子砸向父亲的咬牙切齿。惧怕了父母亲的争吵,更确切点说,不忍看父亲嘿嘿地承受着母亲劈头盖脸地训斥,我将本子塞进书包一字不提。父亲也从没提及,或许父亲以为我没看懂,也或许父亲本身就希望我悄悄地领会就行,也或许父亲就是一时心血来潮落笔,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常行唐突之事、忽发不合时宜之言的“书呆子”。无论哪种情况,总之父女俩很默契地一致选择了闭口不提,我该顶撞他时从来没客气过,该蔑视他时也从不收敛。
推算一下,父亲说给我这句话时,我九岁,父亲长我二十八岁,出现在我九岁视野里的父亲已是个三十七岁的非常卑怯、非常惶惑的男人了,是个家人、四邻街坊都可以随时指教他、训斥他、调侃他、讥笑他的男人。当然,父亲也是个具有罕见能力的男人,一句话引起群人围攻,温良的母亲瞬间暴怒成河东之狮。但是这并不能妨碍父亲仍然是个最受欢迎的人,与明显的弱点相比,父亲的优点也很明显,对任何不敬都哈哈一笑,或嘿嘿而过,骨子里谦虚至极的他,面对众人直言不讳的“笨拙”说词也大伤脑筋,也在努力地揣摩学习。清楚地记得父亲最擅长的回应是嘿嘿一笑,忙不迭地点头认错反省,有时还要独自琢磨好久。
只是父亲的资质实在令人痛心,非但多年没有长进,而且祖父母批评教导,母亲苦口婆心地规劝或连吵带骂的批判,邻人善意的调侃授意,或逗弄讥笑等诸多方式的言传身教,使父亲像邯郸一样失去了主见,常常在忘情发表论调中,突然醒悟地转成嗫嚅,有时干脆戛然而止地将正说的话咽回去。然后在轰笑声中嘿嘿地挠着头发,像个六神无主的孩子,腼腆而卑怯。然而这样的父亲依然经常做些令人瞠目的事,母亲常骂父亲“荒唐”,兄长厌憎父亲“迂腐”。
追根溯源,父亲沦落到如此境地,原因之一是父亲真的笨拙得不可理喻,给碗里盛面都要烫到手,好心帮倒忙是父亲的拿手戏,惹得母亲常常咬牙切齿却又忍俊不禁。而与真正的罪魁祸首比,父亲生活技能上的笨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母亲说,把父亲害成这个境况的罪魁祸首是“书”,居然是书!
毋庸置疑,父亲是当时的文学青年。瘦瘦高高,四肢修长,家族遗传式的薄眼皮,细眯眼,即使笑也呈现一丝忧郁,常年藏蓝色中山装裹身,冬天时围条驼色拉毛围脖,典型的文学青年形象。由此可知,出生于1948年的父亲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幸福孩子,外号“烟王”的祖父给了父亲一个幸福的人生开端。父亲一生的回忆中从不曾提到过饥饿贫寒一类事,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年代他居然是个有书可读的人。
然而,有幸读了许多书的父亲没有发挥出“知识的力量”,倒是一直淋漓尽致地演绎着“百无一用是书生”。十六岁,被祖父送去学医,聪颖勤奋,属优等弟子,只是两年后实习时,举着针管怎么也扎不下去,师傅急地吼骂,也没用。验看排泄物,每看每呕。医生无论如何是不肯当了,只好弃医进县水泥厂当工人。该相亲了,让街上另一小伙代替自己去相亲再度成为笑谈。所幸,误会很快澄清,山里的母亲嫁给了吃着公家饭的父亲。起初母亲是为父亲是个书生而暗喜过,对邻人嘻说的“书呆子”没有任何概念。新婚冬天的早上,上班途中的父亲满脑子回味着前一天看的书,把正抽的烟顺手装进棉衣兜,里里面面三层新的棉衣见火星就着。当腰间烟火腾腾时,父亲居然还乐陶陶地迎风猛蹬自行车,对面来的路人喊住父亲,帮着一顿手忙脚乱地拍打。父亲穿着烧掉半个襟的棉衣晃荡了一整天,又穿过了半条街回家,街邻的嬉笑中,祖母、母亲剜肉般的心疼,全家人积攒的布票就此化作一缕烟。
母亲初次领教了“书呆子”里潜伏的危害,对书开始排斥,只是以母亲的见识还远远估计不出这种危害的力度和深度。
沉迷于书,被父亲照顾的我们兄妹,类似哥哥玩尿泥,姐姐爬进水盆里,而不满周岁的我爬到大门口睡着了、被归家母亲一身泥土抱回屋等不堪的历史,或偷偷订阅《人民文学》,母亲大骂一通也就过去了,最怕的是那种影响生存和命运的危害。这类危害明知其存在,却无迹可寻,想预防找不到方向,想抵抗使不上劲,它就像水一样不知不觉地渗进命运的缝缝隙隙。
刚直不阿疾恶如仇历来是文人的一个通病,“书呆子”父亲没有文人的命却得了文人的病。在单位里,看不惯领导间的倾轧,拉帮结派,耻与媚上欺下者为伍,又笨拙的不擅隐藏好恶,所以,尽管一笔好文采,思维敏捷,善良懂礼,领导几番器重后,最终将他放弃,他始终只是个普通工人。但父亲是享受了长达二十年的特殊待遇的工人,只要开大会,厂长要特意给他两天时间自由支配,条件是开会前拿出一份讲话稿。父亲的才华通过迂回的方式传遍厂子旮旮旯旯。父亲的人品获上下一致认同,人人垂涎的物资保管员岗位被委任给他。于是家里开始有客来往,1982年的春节,上海冷库里的西红柿经厂里出差的叔叔捎进了我们家,北方一片冰天雪地,我们家厨房飘出的西红柿鸡蛋拌面香气引来四邻的艳羡与口水。
在母亲小小虚荣得逞的笑容里是父亲愈皱愈紧的眉。原来,拒绝是个深奥且无套路可循的难题,三番五次阻退了欲额外领取物品的笑脸后,父亲被孤立、讥讽,甚至谩骂包围起来。回来说给母亲,胆小的母亲就训父亲不会做人,开导父亲别死脑筋处处得罪人。父亲便和母亲争执,母亲多次痛心疾首地以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为由逼迫父亲“学会做人”。父亲沉默了,母亲刚舒一口气,以为父亲终于“开窍”了,不料,某天吃饭时,父亲淡淡地宣布他已向厂里辞掉保管员肥差,申请上作业的最前线——矿山。母亲的愤怒可想而知,却已无回天之力。
父亲此举惹来诸多“你是英雄,你是男子汉”的拍手大笑,其实相比这些“赞语”,我还是比较喜欢听“唉,你这瓜怂娃”的长叹,虽然基本是同一个意思。矿山上除了值班员外,作业者都是背井离乡而来的临时工。一个为生存挣扎的最底层群体,连人都不认识几个,更不用谈背景和人脉了。厂里那些忙着“奋斗前程”的正式工没有一个人想上矿山,即使上,也是轮岗,或想办法托人情再回总厂,谁也不想脱离总厂圈子,好歹是县级厂子,几千干部工人,各自都有些错综复杂的人脉与背景,是不甘寂寞者长袖善舞的好舞台。
“瓜怂”抑或“英雄”的父亲主动请缨上矿山稳定了一方人心,上到矿山上又瞒着家人开启了一项长达多年的愚公工程:看见下班临时工们抖抖索索地用冰凉的水冲洗满身灰粉,他不言不语买了炉子,值班时便不停地烧热水,让工人用上了热乎乎的水。后来有工人离职时专门来家里告别并道谢,说“除了李师傅,还没有人把我们当人看过”,家人方知父亲的“副业”。这次母亲没有责怪父亲,我们兄妹也真心地说父亲做得好,父亲便嘿嘿得很幸福。
父亲的幸福点似乎很低,不仅如此,父亲的笑点、怒点、泪点都与常人有很大的差异。
父亲从总厂的舞台出逃肯定是做过一番纠结取舍的,所以在母亲及众人的叹惋讥讽中,父亲一点也不凌乱,也不辩解,只是嘿嘿一笑,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从此在矿山上踏实地过起了他半隐居的生活,除却一年开几次会从不回总厂,但是隔几天去一次厂图书馆换几本书。图书馆在厂子一角,父亲一换书便悄悄走掉,而图书馆也基本没人。很多年,每到黑夜,在高高的嵯峨山半山腰上,总有一束昏黄的灯光从一间小屋里散射出来,静静地照亮着那一片漆黑。
下班回到家,清洁成癖的父亲总是扫这里抹那里,闲下来便带着我们看书,给我们讲故事。捧起书的父亲目光清澈而坚毅,那种全神贯注的神色令父亲身上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圈光彩让我暗暗自豪。可惜书本一合,往人群中一走,那种奇异的光彩顿时成灰尘四下飞散,我只能如梦方醒地看着父亲一再地出洋相,一再地成为街邻耍笑的对象,一再卑怯而惶惑地嘿嘿嘿。
不承想,这样的父亲居然和人吵架了,居然招惹的是街上出名的、邻人一提便发怵的妇人。其妇人的公公年迈卧病,妇人厌弃疏于照顾,老人某天来找父亲求助,父亲从此就经常买些馍馍等吃的送过去,顺便再买些止痛片、阿司匹林一类的常用药。谁料某天父亲送完东西出门时,被妇人拦在大院里大骂:狗拿耗子!你明明是让四邻街坊笑话我,戳我脊梁骨。
父亲一反素日的懦弱铿锵道:路不平,有人管,有我在,我就不会眼看着老人被饿死痛死。如果你们善待老人,哪个敢笑话?赡养老人是每个儿女该尽的责任,人人都有儿女,人人都有老的一天,希望你们好自为之!妇人非但不反省,又在大街上拦住母亲嚷叫,被羞辱了的母亲回家劝父亲,父亲满不在乎:让她骂去,我该如何还如何,我不能因为怕了这些人而置老人不顾。母亲气极:天下恶人多了,你都管去?父亲振振有词:天下恶人各有各的末路,我只尽我的心,能帮到谁就帮到谁,能帮一点是一点。
母亲及邻人轮番劝阻,父亲我行我素,直到几个月后老人去世。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架,以及对邻人劝阻的漠视,令父亲荣获“二杆子”称号,这个名号远播究竟有多远?大约是七岁的某天,家里来了个中年女人,她边讲边哭,围听的邻人满脸不平,父亲眉头紧皱。当天晚上,父亲于灯下伏案疾书,在我们起床上学时父亲还在继续。
一些天后,女人又出现在家中,桌子上摆着最流行的糕点。妈妈推让,说你也不容易,带回去给孩子们吃,我们在街上想吃就买了,很方便。不行,女人抹起眼泪,要不是他叔帮忙,我们的冤一辈子也洗不清,我们也就这点能力啊。后来从大人们闲谈中听出大概,某村长的儿子奸污了女人家九岁的女儿,女人想上告,就必须写诉状,但那个村长有股恶势力,方圆能写诉状的人慑于他的邪势没一个人敢帮写诉状,她辗转听到了父亲的“疾恶如仇”的传说,便找了来。
恐怕那张诉状是父亲一生最满意最倾尽心血的一次行文,那张行文给弱者敲开了申冤的大门,那场官司打赢了。但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未曾听父亲提起过此事,书生意气的父亲大概有行侠仗义的情结,凡事只求尽心,名利回报一类根本不在他意识之内。
虽然母亲也知道“书呆子”“二杆子”是对父亲善良耿直的通俗诠释,但是为了一个家庭的利益,母亲开始给父亲实施“独裁”,阻止父亲看书,让父亲把精力放在改善全家境况上,而“笨拙”到骨子里的父亲放下书本对生活一筹莫展。“无能”“没本事”“废物”等词眼从母亲及亲戚邻里毫不遮掩地砸到父亲身上,父亲依然嘿嘿一笑,只是沉默的时候多了。一张口便遭到讥笑与斥责令他卑怯而惶惑,偶尔反驳的倔犟里有着某种不甘,但是我感觉最明显的还是父亲的愧疚,父亲会莫名其妙地抚摩着我的小辫或拉过母亲缝补着的衣服,盯着补丁悠悠叹息。
父亲似乎陷进某种反思与挣扎中,宁愿孤坐发呆,书在手边也不翻。母亲偷偷欢喜,破天荒地表扬起父亲,说这次像个男子汉,说到做到。我知道母亲所指,父亲多次发誓,这本看完就不看了。就在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跟书一刀两断时,有天我写完作业跑出去玩耍回来后,看到方桌上的作文本被人动过,一翻,在其中一页均匀有致的绿色格上有一行隽秀的连笔字“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小小的心脏一动,满不在乎地将本子往书包里一塞,同时也将父亲的秘密塞进了心里。父亲从来没认为读书是种错,卑怯的父亲其实很倔犟,他以自己的方式与现实周旋,他弯下的是腰,却不是精神,他从来就没有妥协!
也正是如此倔犟,敢于不合时宜的荒唐的父亲,给了我们一个与众不同的童年。
“书呆子”父亲很讲究生活质量,衣着总是干干净净,常常细心地用香皂洗手,早晨起来站在院子里哗哗地刷牙,左右邻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农人,便讥笑父亲资本家遗风。母亲受不住这种讥笑,几次建议父亲可不可以放弃这个习惯。父亲一笑,来日照旧不说,还经常检查我们的卫生,替我们修剪手脚上的指甲。在巷子里的孩子中我们总是衣着整齐,手上散发着香皂味。
从小没受过贫困之苦的父亲是不会理财的典型,只要市场上的时令蔬果一现身,我们当天就能吃到口中。在别人都抽九分钱一盒的羊群香烟时,父亲一直抽着两毛二的红延安,这让母亲很揪心。父亲发工资那天是我们的节日,父亲进门一拍口袋,我们便意会地嬉笑着拥上去围着父亲。父亲数完工资,将整的交给妈妈,角角分分的就分给我们,然后豪迈地大手一扬:花去,想买啥买啥!我们攥着一角两角的票子欢呼着冲出家门,穿过悠长曲折的巷子到街上的合作社里买零食,山楂卷、棒棒糖、冠生园的泡泡糖,糊了一层白面粉的甜甜的花生米等,常常让巷子里的小伙伴羡慕不已。
当时一斤醋才三分钱,所以母亲特别心疼,常常埋怨父亲不会过日子,把钱当纸地扔。父亲就辩:父母就是要满足孩子心愿,孩子开心欢喜不比两毛钱重要么?母亲便无言。但在以节俭为荣的年代,这样的行为是刺眼的,尤其是眼馋的孩子回自家一闹,便不断有邻人传话给父母:别太招摇了,这样下去会把孩子惯坏的。于是父亲猛然醒悟地叮咛我们:碰到邻家娃,要分着吃,不许吃独食。
除却为这些油盐酱醋茶的事发生摩擦,有三件事令妈妈叹息了一辈子。
其一,爷爷去世前几个月,忽然提起他早年的威风,很怀念那时常穿的一件皮大衣。于是父亲连自己当月工资并预借了一些钱,托人给爷爷买到一件当时很稀有的黑色真皮大衣。爷爷穿着念想多年的真皮大衣戴着瓜皮帽靠在祖宅老槐树下的躺椅上,旧社会老爷的姿态又回来了,虽然仅仅几个月后爷爷便与世长辞。
其二,外公是山里人,极其节俭,某次外公聊天时说了句现在羊肉贵得让人害怕(据母亲说市场价是七元钱一市斤,一般人不敢问津)。几天后,父亲发了工资,用一个月工资二十四元,买了三斤半羊肉,连家都没进,从街上直接翻山越岭送到外婆家。回来后,母亲讨要工资,父亲支支吾吾,两天后外公来家里狠狠训斥父亲,母亲一听,又气又急几欲大哭。外公亦气亦心疼训父亲:下来一个月你们喝西北风?你可以买一斤就行了么?父亲豪爽地大笑:没事,有我在,不会饿着,大不了预支一个月工资。老人家想吃羊肉,就一次吃个痛快,美美地过个瘾。这样的结果是外公在和父亲聊天时绝口不提某件具体的物品。
其三,父亲除了读书,还喜欢听广播。广播是当时最先进的传播工具,父亲一直有个巴掌大的收音机装口袋里,随时收听。立体声收音机一面世,刚领了工资的父亲便用当月工资四十元从街上唯一到货的店里抱回一台。母亲愤怒地将收音机狠狠地摔到地上:这日子不过了,不过了!谁料父亲将收音机拾起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抱出去修理。回来后嘻嘻道:本来还找了两块钱,维修费刚好两块,现一分都没有了。
母亲哭笑不得。我们兄妹不晓其中利害,立马欢喜地围上去让父亲给我们调台,也就那时我们在同学中最早收听“小喇叭”,刘兰芳讲的《杨家将》等文艺节目,知道什么是新闻。那台收音机也给整个巷子带来了欢乐,一到中午12点广播剧时间,便有邻人来家里一起听。父亲有时干脆将收音机提到院子外的树下,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起听广播,场面壮观而温馨。
那时父亲在被母亲斥责埋怨时,常用一句话安抚母亲:毬!怕啥?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哩!说那话时,父亲通常配着爽朗的大笑,有时还会摸摸头顶看看天,真有种不怕天不畏地的狂放与自信。
而这全是三十七岁之前的父亲,是写给我“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句话之前的父亲。
其实,细想想,卑怯不是父亲完整的姿态,这只是父亲的一个横切面。卑怯也不是父亲天生的姿态,这种性情的形成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是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父亲也曾如初春的麦苗挺拔、阳光,无惧无畏。一个月工资倾囊而出去实现一个关于口舌之福的心愿,也只有“书呆子”父亲才会创造的奇迹。某次探亲,恰逢兄姐都在,我们与父亲说笑,说父亲是最早的富二代,父亲羞愧地连连摆手,“年少哪知世事艰,不可提不可提!”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懂不懂?!父亲突然一巴掌拍到方桌上吼出一句话,旁边厉声絮叨的母亲惊得住了口,端着茶杯蹲在门口的兄长喷出一口茶。等我从厨房探出脑袋时,看到的是厅里方桌旁父亲涨红了脸直直地杵着,母亲半合着口仰着脸,兄长嘴角挂着茶水的脸扭向屋里。不用说,母亲和兄长的眼睛是锁定在父亲涨红的面庞上的。
三个人像在演哑剧,足足静默了半分钟,然后爆出史无前例的大笑。母亲笑的直擦眼睛,兄长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茶缸直往外扑水,嘴里不停地模仿: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懂不懂?!嗯,你懂不懂!
父亲挺直的身躯似乎松软下来,嘿嘿着,一手取下除了夏天其他三个季节长在脑袋上的蓝帽子,抬手挠头发,掩饰难为情。不用说,父亲又冒“傻气”了,肯定被母亲的斥责逼出了惊人之语。
你没看到父亲刚拍着桌子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架势,太威风了,你说国家怎么不让父亲当省长呢,当个县长、镇长也行呀。去去,我打断兄长嬉笑揶揄,却也忍不住笑了。父亲总是出不合时宜、不合身份之言,这些话语跟他一贯的卑怯懦弱形成极大的反差,从而产生嬉戏的效果。
母亲好容易笑毕,为什么吵架也给忘了,只是怒其不争地撇嘴:连自己死活都顾不过来的男人,还天下天下的,你放心,这天下没你更安宁。母亲的话很尖锐,也带着一定的情绪,但是这里边揭示了一个鲜活的事实——当时的父亲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人到中年,多事之秋。其实从我们兄妹的相继出世,父亲已步入生活的艰难境地,只是后知后觉的父亲尚未觉察,也或许从小生活优裕的父亲不相信自己会跟贫困发生交集,也根本不知何谓贫困。对生活准备明显不足的父亲大概认为自己与贫困只是做个短暂的狭路相逢擦肩而过,他没有料到贫困是个“癞皮狗”,一旦被咬住就难以挣脱。
其实在之前,在贫困中挣扎长大、颇具忧患意识的母亲因为父亲花一个月工资给外公买羊肉,或一个月工资买广播时的大吵已经提示贫困来临。而父亲的无知与盲目乐观,也让我们沉浸在一种盲目的无忧无虑中,甚至在下雨时帮着母亲拿盆碗接屋顶的漏雨时,还很兴奋地争抢,蹲在各自的盆碗前等着雨一滴一滴地落进去,过一会儿比谁接得多。我们丝毫不知那就是贫困,我们在母亲的忧愁里享受着贫困的乐趣。父亲偶尔也会忧愁的,看得出,是怕挨母亲骂而装出的忧愁,是种被动的忧愁,所以很短暂,更多时候是笑哈哈地对愁容满面的母亲说:看,这多好,免费音乐听着多美!气得母亲掐死他的心都有。然后,不管母亲有多气恼,父亲自顾自地给我们讲书里的、广播里的奇闻轶事。当然,在父亲的讲述里时常插播进来母亲“没心没肺,不知忧愁的瓜子”的斥骂。
父亲主动开始忧愁是从爷爷突然生病开始。
威风一世的“烟王”爷爷中风后需要治疗,没有毫厘积蓄的父亲急得团团转。在祖母出力抢救回来爷爷后,父亲开始陷入歉疚与自责的情绪中,同时倾心尽力照顾起瘫痪的爷爷,擦洗按捏、喂药喂饭,早年因见了排泄物呕吐而放弃学医的父亲在爷爷排不出大便时,戴上口罩给爷爷用手指掏秽物。每次掏完,跑出院子吐几口。日渐衰弱的爷爷想起年轻时的威风,提到了当年爱穿的一件真皮大衣,父亲去厂里借了两个月工资托人给爷爷买了回来(这次母亲没有反对)。爷爷穿上心心念念的皮大衣,又是欢喜又是疼惜这个“不会过日子”的儿子。父亲笑呵呵让爷爷不要想那么多,日子没那么艰难,只是父亲笑里的单纯清亮减弱,余音酸楚隐隐。
实现了最后一个心愿的爷爷去世了。从厂里赶回来的父亲跌跌撞撞地扔下自行车跑进幽长的庭院,刚跑到院中老槐树下爷爷每天坐的躺椅前便扑通一声跪跌在地,一声“大啊”冲出胸腔,冲出喉舌,响彻院子直奔云霄。满院子的邻人纷纷撩衣襟抹泪,原本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的我也哇的一声哭起来。
爷爷是父亲世界的太阳。生父亲时,奶奶仅仅十六岁,还是个大孩子,她素来喜好洁净,怕儿子尿脏了炕,便时常将襁褓中的父亲放在铺了麻席的地上。一个夏天过后,即将满周岁的父亲开始学走路时,从父亲哇哇啼哭不肯用脚触地时,才发现父亲的腿风湿了。随后叔姑相继出生,奶奶顾不上经管父亲,每逢阴雨天,风湿病特有的疼折磨父亲时,便是爷爷耐心地给父亲揉腿,并怜惜地叮嘱父亲长大后该怎么照顾自己。
爷爷的离世,撕裂了父亲的天空,从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开始,父亲开始了真正泥泞的人生。
贫困,是个世界难题,也是个历史死结,贫困是摧毁一代代人的“老三观”(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新三观”(事业观、工作观、政绩观)的最直接暗力。关于贫困,罗伯特·清崎说得狠:贫困是万恶之本。虽然有失偏颇,却也不是空泛之论。中国人谁不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无奈!元稹也被穷困逼出了千古长叹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所以贫困不是件丢人的事,却是件痛苦的事,因为与贫困随之而来的是一些意想不到的伤害与悲哀。
所以,父亲一生挨着的折磨同普天下广大穷苦之人的苦是相同的,因此我也不认为父亲的苦难比别人更深重,我只是心疼父亲他那颗对痛特别敏感的心。有一句话说,每个人经历的苦都是大同小异的,其痛的程度与每个人的心有关,而父亲极其敏感的心注定了他要承受更多更深的痛。绕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说一句,在那个贫困遍地的年代,被贫困笼罩的老宅里,有几年烽烟四起的记忆。
在贫困搅扰下,婆媳姑嫂,情绪失控过激,争吵时有发生,在连擦肩时都要冷眼相对的紧张空气里,孩子都不敢轻易地玩闹,出进小声小气。一边是失偶的奶奶和失去父爱的未成年的弟妹,一边是不谙世事的儿女和与自己一同在贫困里挣扎的妻子,看着善良可亲可爱的亲人互相伤害,最为难的是父亲,原本笨拙的他陷进深深的自责里:作为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连做父亲、丈夫养家糊口基本责任都无法扛起,有什么资格责怪妻子斤斤计较?作为长子、长兄,他无力尽到责任,又怎能有勇气劝说奶奶或姑姑?
笼在贫困的阴郁里,默默承受着来自母亲的斥责、弟妹的冷落、妻儿的抱怨的父亲更瘦了,偶尔哈哈一笑也干巴巴的,细眯的眼时常噙着忧郁与自责。而渐至中年的父亲,腿病趋于严重,走路时间久点就开始跛,不知是病痛还是压抑,父亲时常发出莫名其妙的哀叹。但是一旦捧起书来,便眉头散开,面色祥和。只是这样的时候越来越稀少,院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大年三十,父亲给祖母拜年,祖母将点心丢到院子来……
姑姑订婚,整个家族全体出动,连嫁出门的堂姑都带着孩子来了,我们却只有眼巴巴地趴在厨房的小窗上看。一堂叔问:怎么不见大哥?阿婆响亮的声音从窗户上飘进来:我给人家说我女子是老大,没有大哥,让他去,纯粹丢人现眼……
屋漏偏逢连阴雨,长达半月的秋雨,满地满炕的盆碗,一家人缩坐在炕角里,几双困倦、可怜巴巴的眼睛鞭挞着父亲。父亲终于抹下自尊收起面子,下了狠心去厂里借钱准备盖一间房。不料责怨深重的奶奶却坚决让扛不起长子、长兄之责的父亲带着妻儿远离视线。如果搬出去另起锅灶,可不是只盖一间房的钱了,那需要几倍的钱啊,更何况,按镇上规定,长子离祖宅,必须先将祖宅购为私人所有。父亲从厂里借来的钱仅够买回一张老宅的地契和一页宅基地准盖同意书。父亲再想向厂里借钱时,遭到冷冷地拒绝:借款已达到厂规底线。房子还没一点眉目,熬过无雨的冬天,眼看雨季节将来,笨拙清高的父亲辗转反侧了几夜,在母亲的催骂声中,硬着头皮开始出门借钱。
借钱,是父亲一生最艰难的课业,从优裕环境里长大而沦落到四处求人借钱的地步的父亲心境是何等的悲凉!而清高孤傲的“书呆子”心性更是父亲难以跨越的坎。
所以,从母亲斥责逼问与父亲知错嗫嚅“我看人家也不容易,哪忍心开口嘛”的言辞中可知,父亲好多次根本没开口。气极的母亲便破口埋怨,大骂,威胁:再这样下去,我带几个娃回山里挖窑洞住去。
吵吵闹闹后,父亲又默默低头出门踏上借钱的路。后来不知父亲究竟有没有开口,总归是父亲从来没有借到过钱。借不回来钱的父亲经常靠着墙发愣,或像小孩一样将下巴抵到蜷起的双膝上,双手抱头,让人看不清表情。但是听到母亲恨其不争地骂过几回: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算啥本事?!
在小舅的全力帮助下,经过一番煎熬,房子终于盖起来了。
搬离老宅那天,父亲去给祖母告别,顺便偷偷拿走了地契。接过地契的祖母对父亲扔出一句:快走,快走,别在这啰嗦了,你早走一分钟,我能多活一分钟。父亲移晃着细长的身子出来时眼睛红红的,按下装满物品的架子车车辕缓缓开步,母亲在车侧扶着一摇三晃的桌椅,兄妹仨拎些物什跟在车后。穿过悠悠长巷,巷口转弯时,父亲下意识地做了稍稍停留,又假装不经意地扭过头向老宅大门口迅速地一瞥,我也好奇地跟着张望了一下,老宅门前空荡荡的。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当时的父亲不仅仅被贫穷所困,而贫困导致的亲情的淡漠,对于情感细腻的父亲来说,是更大的隐痛。搬出老宅,让父亲有种被抛弃的悲苦,是父亲一生的精神断裂之殇,这份忧伤甚至笼罩了父亲很多年。所以在最初有了属于自己的家的欢天喜地里,我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笑得总是很勉强。母亲斥责过好几次:留恋老院子,那你搬回去啊,看你妈要不要你进院?父亲便沉默,或苦涩地一笑,搪塞:胡想啥哩,我是在愁日子怎么过。
的确,父亲带着我们悄无声息地完成了生命中最大的迁徙,仅各有一床一桌的三间瓦房接收了我们和旧零碎,也接收了如影相随过来的贫困和贫困带来的忧愁、战争。巨额的债务、三个孩子上初中的重担、日常开支与亲戚间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的礼尚往来,压得父亲像一根几欲断裂的枯木。在简陋的新家里,远离了祖母叔姑的束缚,焦躁的父亲与母亲开始肆无忌惮地争吵,并多次升级至打架。腿脚不灵光的父亲不会打架,胡乱挥动两下细瘦的胳膊便被母亲推到一边去了,或被母亲虚张声势地挥动的扫把吓得捂着脑袋四下躲窜,父亲一跛一跛躲窜的样子很是滑稽,所以每次打架不用人拉,打着打着母亲便扑哧笑了,父亲便也跟着笑。或许在那种窘迫中,打架也是种压力的释放吧。
贫困的煎熬,病痛的折磨,亲情的疏离,这些苦还并非父亲的全部,母亲经常斥责愁眉苦脸的父亲: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别操那么多闲心!父亲长叹:心不由人啊。次数多了,我便问母亲父亲究竟为何整日忧心忡忡。母亲指指大门外,说看现在这环境,还能让人活不?我走出大门,一辆车从门前过,我被扬起的黄土呛得连连后退,而后恍然大悟。
在记忆里,我们这个古老的小镇一直是背靠青山,绿水环绕,树木戚戚,尤其门前泾惠渠边两排浓茂的梧桐,很多我都环抱不过来。这些树福荫了小镇多少年,怎么突然就消失了?河堤上只露着一个个树根被掏过的黑洞。失去了绿荫保护,马路上溏土深积,有点微风或一辆车,便漫天飞尘乌烟瘴气。母亲说,你爸还不仅仅为这些乌烟瘴气睡不着觉,唉……
家门口比较开阔平坦,常常聚来左邻右舍,从一个个长吁短叹、愁眉紧锁中知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时,政策不到位,执法不严,小执权者们肆意妄为,农民的日子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遇上骑着车子下班回来的父亲,总会有羡慕声音:工人,还是你滋润,旱涝保收,都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你也给我们农民找条活路嘛。父亲就笑说,没事,坚持坚持,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关起门来,父亲叹气声不断,有时看着报纸,啪地拍在桌上:一派胡言,贪官当道,民不聊生,什么时候中央才能下来体察民情啊。
父亲一直坚信党坚信国家是爱护农民的,只是被一些丧失良知的官宦巧言令色地蒙蔽。然后就骂镇上强行砍伐老树的领导,说那是老祖宗福荫后代的,这些浑蛋砍卖了中饱私囊,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经过历史运动的母亲就连忙关窗关门求父亲:求你了祖宗,别惹出乱子了啊!
而父亲在那段时间又开始往家里拿书报,只是换成了《求是》《参考消息》《人民日报》等,父亲经常蹙紧了眉在报页间、薄薄的《求是》里搜索,似乎在寻找某种出口。寻着寻着,又失望地往桌上一撂,望着窗外愣神。
日子越来越紧巴,终于到了最艰难的时候。每个月的开始,妈妈就念叨着下个月发工资的日期,一到日子,有限的工资在父母手中经过精心地计算规划,还一些迫在眉睫的外账,手中已只剩下些毛票。几次,父亲想和从前一样将这样毛票给我们当零花钱,硬是被母亲夺了过去:这还能买几斤醋几斤盐哪。看着我们期待的眼睛,父亲犹豫后讪笑:等以后宽裕了,给我娃们补上啊。
哼,你哪辈子才会有钱。我们不客气地顶撞着散开。
快春节了,我们围着母亲说自己要买什么过年衣服,父亲在一旁沉默着,而后难为情地开口:娃呀,看你们的衣服都新新的好好的,咱今年就不买新衣服了,等春天时,再补着买更好看的,行不?这是记忆里父亲第一次让我们节衣缩食。很意外很失望地黯然点头。很多年后听母亲说,那次父亲偷偷地流泪了。或许,从那时起,父亲就背负了太多的心债。
沉重的生活让父亲看不到希望,世道混乱,四邻皆苦。隔三岔五回老宅看望祖母,祖母依然冷眼冷语,让父亲更加的痛恨自己无能。他常常苦笑自嘲:上对不起老母,下对不起妻儿兄妹,我这一辈子究竟有什么意义?
父亲终于向生活妥协了。不再看书,不再天天早晨在大门口哗啦哗啦地刷牙,除了对起居环境依然保持高指标的洁净之外,衣着不再顾及了,常常在母亲的威逼下才换洗穿了半个月或近一个月的衣服。明明有一辆新飞鸽自行车,他不骑,坚持骑他骑了十几年的只有两个轮子的破永久。
被自责与自卑包裹的父亲在四十岁的时候终于放弃了挣扎,心甘情愿地沉到一种之前他很不屑的生存状态,他似乎在用邋邋遢遢的生活方式来提醒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多么卑微的、可有可无的角色,他铁了心要躲在自己破烂的壳里挨完这沮丧的一生。
父亲的变化更新了四邻调侃耍笑他的页面,大家爱冲他喊:不刷牙,吃饭不香了吧?文化人,今报上又有啥新闻了?工人,咋现在弄得邋遢得都不如咱这泥腿子了哩。父亲豪爽地哈哈一笑。是的,那时父亲又恢复到了哈哈大笑,他似乎是个认赌服输的拔河手,确定自己拔不过了,干脆放手,反而轻松与达观。同时他也开始无所顾忌地一意孤行地发扬他的“不合时宜”:
春节前几天,父亲上集市上买了两斤白糖,付了十元钱,应找回八块。而顾客拥挤中,那人居然找给父亲五十三,误将刚开始发行的五十元纸钞当成五元。父亲大大咧咧惯了,没看就装进口袋。快天黑时,身上从不装钱的父亲将钱交给母亲。母亲惊奇地问:怎么会有五十多?父亲立时明白,抓过钱赶忙骑车上街。暮色里,繁闹一天的街上狼藉遍地,在一堆纸屑菜叶的垃圾里蹲着一位中年汉子,双手紧紧地揪着头发。父亲跳下车子急问:你见过中午这里卖白糖的人没有?那人霍地抬头,父亲欢喜地说:老哥,幸亏你还在,要不今晚我一晚都睡不着觉了。你多找了我五十块钱。
卖糖人不敢相信地站起来看着父亲,要知道,一天卖糖下来也挣不到十块钱啊。
你真给我送钱吗?虽然父亲已在递钱给他,卖糖人还是一再问。
对不起,老哥,怪我粗心,早发现就省得你难受这么半天了。父亲很自责。卖糖人极力将口袋里没卖完的几斤糖塞给父亲,父亲又塞回:“你忙活一天又累又冷能挣几块钱?快拿回去明天继续卖。”骑车回家,门口聊天的四邻听父亲说的确把钱还了,纷纷笑父亲书呆子,死脑筋,瓜怂。啧啧,五十块钱能买多少年货哪。父亲一撇嘴:那些年货,谁能吃得安心?
家里有三分自留地,母亲学着邻人种上了蒜,春天卖了蒜苔就是一份额外的收入。为了多卖钱,一季蒜苔卖完,有的人家自己吃到嘴里的竟然可以论根计。母亲也想这样,可是每次母亲辛苦一早上划出一捆蒜苔,下午便被父亲挨家挨户地送人了。只要是没有蒜苔的亲戚,不管是上班的、务农的,直系的、表的、堂的,挨着送,不偏不向,分量均衡。第一天不够,第二天继续,对远处的亲戚还得搭上来回车票。母亲气哭了好几回。父亲坚持:都可怜啊,舍不得掏钱买,自家种的,不花钱,就让大家都尝尝鲜。母亲说:谁说不花钱?种子呢?我栽种的辛苦呢?再说,我不是不给,第一茬卖了,第二茬的再送也一样嘛。父亲说:咱们辛苦些没啥,要送人就送最好的,不要拿次品糊弄人。几次吵下来,每年第一茬蒜苔划好,父亲值班不在家,母亲也不卖,等着父亲第二天回来送人。为此,母亲被连带着遭人讥笑为“不会过日子的二杆子”。
大年三十祭祖和给亲戚拜年是每个春节父亲雷打不动的作业。
年三十下午,腿脚不灵便的父亲便开始出发赶往离镇三十公里的李家沟李家墓地祭祖,返回来天刚好黑透,再率领我们去祖宅里祭拜爷爷。在祖宅里一直供奉着爷爷的牌位,每次奶奶坐在牌位旁的椅子上,接受我们晚辈一一叩拜。即使后来父亲都有了自己的孙子,也成了一老者,奶奶说你就免了吧,父亲也硬是坚持将伤痛的腿跪得服服帖帖,仆着身子,对着爷爷的牌位和奶奶,虔诚地咚咚咚三个标准的响头。
大年初二一大早,父亲便扛着大大一包礼一瘸一拐的上路去邻县老外爷家拜年。别人家拜年都是几个自家蒸的包子、一把挂面、一包点心,也只选重要亲戚拜。父亲清一色的四样糕点,舅爷家、舅爷去世的舅奶奶家、表叔家,一家不落。每次父亲端回一箱子年货,母亲便闷闷不乐,我们也冲着父亲嚷。父亲不恼不辩,只一句:长大了你们就懂了。
四邻背后撇嘴,笑话父亲“穷大方,败家子”。而真相是,父亲从来没想过给自己花一分钱,一年四季都是两套一模一样的中山装在互换。吃东西,先让妻儿吃,妻儿吃过了,剩多剩少都由他全包。他的口袋里一年四季只有手绢,买东西时向母亲要钱,买完东西将找的钱一分不留地还给母亲。母亲有时劝父亲,一个大男人家,身上不装点钱,也不行啊。父亲头一偏,“理直气壮”地言:谁规定男人身上就要装钱了?!母亲要给他添东西,他就发火,斥责母亲胡闹。母亲多次心酸地质问:你不是人啊?你生来就是为了受罪为了还债?父亲唇角翕动几下,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出口的却只是:甭管我的事!
从脆弱到坚强,从混沌到明白是生命成长的规律,而父亲竟然逆生长,之前母亲说父亲是刘备,动辄流泪,我们并不相信,因为亲眼目睹父亲流泪只有屈指几次。而进入“四十不惑”的父亲泪点低到极致。父亲听到谁家老人遭遗弃虐待了,流泪。听到有人生病无钱医治只有等死,流泪。听到哪个孩子失去了父母,眼角就潮;有个表叔自杀了,父亲送埋回来,一举箸便流泪。为人流泪不算,还为一只狗流泪:
下班途中,一只小狗一路跟随父亲来到家里,父亲遍询未果,小狗就成了家里一员。家里第一次养狗,父亲吃饭时一手抓一个馒头,一个送往自己口里,一个扔得高高的让狗去接。妈妈恼怒,父亲便说,狗也是生灵,能享点福就让它享点。狗很通人性,父亲下班,老远它就跑过去摇着尾巴一路撵着回来。春天,狗在穿过马路时,不幸被一辆车撞上。父亲将狗抱回家,一遍遍抚着它的皮毛,一边无声地落泪:狗啊,你是个忠良,来世你要投胎好人家,不要饿着冻着。那狗就一直眨着黑亮的眼睛看着父亲,到咽气也没合眼。几个邻人吵嚷着要将狗炖了吃,父亲不容商量地摆手拒绝,并亲手将那只狗埋在了后院的杏树下。被干脆拒绝的邻人很尴尬,笑骂父亲是这只狗的孝子。
就这样一个邋邋遢遢谁都可以训斥调笑的父亲,为狗都要哭一场极不男人的父亲,又在为天南地北人发“闲愁”时,被母亲骂火了,居然吼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这不合时宜的父亲啊……
世界就这么大,哪个不是亲人
“生活是座桥,有下坡的时候也有上坡的时候”,这是小时候抢看父亲的《人民文学》上一篇小说结尾处的一句话,莫名其妙地扎根在心里,在这一刻再度跳出记忆,似乎是为了替父亲诠释某种道理。
兄妹各自成家立业,一家人挣扎出了贫困,年迈的祖母也对父亲露出了慈母的笑颜。三农政策实施,农业税的取消,乡邻们日渐富裕起来。短短几年,高楼商铺迅速林立,规划过的小镇,青青的柏油路四通八达,路边垂柳依依,小镇一扫往日颓败,现出生机盎然之景。街邻们喜气洋洋,你娶我嫁,左盖仿古右建楼,男男女女衣衫光鲜,闲谝的人堆里常常爆出一阵阵笑声,父亲经常跟着那些笑声呵呵地乐,但是更多时候父亲显得很孤单。邻人们说的他懂,可他的世界,没念过书的邻人们肯定是不懂的,所以很多次看到人堆里,父亲笑的面孔上浮闪着孤独的光泽。
据兄长描述,关于取消农业税及其他利农政策的新闻播出后,父亲激动得像个孩子,不停地絮叨:几千年了,哪个朝代都没有免过税啊。共产党太好了,共产党真是人民的恩人啊!苍天有眼啊!
兄长是当笑话传播给我的,兄长一辈子耿耿于怀父亲的“迂腐”,调侃起父亲一生的轶事常常要笑岔气。兄长也常常当场戏谑父亲的荒唐之举,而父亲有时嘿嘿一笑,有时还很不屑地扫兄长一眼:你懂啥?这次也是这个桥段,兄长就不客气地顶撞:你以为你是狄仁杰?你是哪个级别的领导,苍天跟你有啥关系,天下百姓跟你有啥关系。父亲无语,兄长得胜。
但是父亲的确是熬来了春暖花开,父亲第一次开口让母亲给他做几身衣服。最惊奇的是,父亲买回一套新的洗漱用具,大清早便站在门口哗啦哗啦的刷起牙来。
父亲五十五岁的时候光荣退休了,每日奔走在旧宅与新宅之间,照顾祖母成了父亲最幸福的事。几年的风雨无阻,街邻们都看到了这个满头白发的孝子每天给七十多岁的老娘送饭的情景。有天下了点毛毛雨,父亲摔倒在院子的青苔上,膝盖骨裂了细缝,原本病残折磨了一辈子的腿更疼了。母亲说常常听到父亲不经意的呻吟声,问到底有多疼时,父亲便装作没事一样说就疼那一下子,过去了就没事了。可是,母亲说父亲常常半夜辗转于床,偶尔忍不住发出呻吟。就那种状况,兄嫂替他去了几天,他不放心,咬着牙拖着腿亲自去。祖母便秘几天,胀得难受。父亲急得团团转,医生也无能为力。最后,父亲又一次重复了当年对爷爷的孝道:近六十岁的父亲将裂了骨缝的残腿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用手指一点一点地给奶奶掏粪便。同住一街,行了半辈子医的医生连叹:这样的儿,世间少有哇!老人家修了几世的功德生了这样一个孝子!
照顾祖母的日子很累,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父亲最幸福的时光。这样快乐的日子却在一个清晨猝然而断——父亲因脑溢血于半夜倒在了地上。经过二十一天抢救后回到家中,父亲拉着祖母哭:妈,儿无能,想照顾你,却又无能为力了,儿一辈子对不起你啊。
父亲不仅是祖母的孝子,母亲经常调侃父亲是所有人的“孝子”。
母亲多次讲过父亲一个“笑话”:某日,年青的父亲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有同样年青的母亲。行至一截丈把宽的小路时,对面骑来一老者。隔着两丈远,父亲让母亲赶紧下车,然后自己也迅速下车,把车子移至路的最边处,静静地恭候老者慢慢骑近,骑过去一丈远了,才重新上车。母亲不解地说,还以为你认识老人家,下来打招呼哩。父亲说,老人家一般视力不好,也胆小,擦肩过时受点惊吓,容易摔跤,把路给让宽些,安全。反正咱也不急着赶路。母亲恍然大悟捶父亲一拳:神经病!尽操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心。
如此“神经病”的事母亲随手便可捋一把:买菜常常是青椒半截,西红柿熟过头,白菜烂了心。这绝不是父亲贪图便宜,他给出的理由常常让母亲失语:青椒尖坏了,已经切了,又不影响分量,也不影响味道,都不买,卖椒的人怎么办?等坏了全扔掉么?而别的菜,肯定是那些卖菜者不是老人,就是身后跟着孩子的妇女。一样的价钱,总是买回劣质菜,母亲恐惧了兴冲冲抱着菜进门的父亲——母亲摸清规律,父亲平时根本不购物,若购,肯定是常情之外。常情之外的后果就是换来母亲痛心疾首的斥骂。母亲万不得已是不让父亲去采购东西,偶尔指使父亲去买点东西,父亲必定要先找找有没有零钱,若没有,就四处找人换开。家人不解,父亲解释:卖东西的人忙,拿着五十、一百买一点点东西,如果找不开,不是给人家添乱嘛。记忆里有多次全家人蹲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嬉笑着看父亲东颠西跑地换零钱的画面。
新宅在镇郊的路边,是附近乡里人上街的必经之道。不知哪天开始,父亲在门厅里摆放起一张小木桌几把小凳,桌上放着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茶具,一看到神形疲惫的路人,父亲便亲热地喊姨、叔、老哥、老弟喝杯茶歇歇脚吧。于是,时常家门口坐着三三两两喝茶人。家里有水果,父亲绝对是倾囊端上来,硬往人家手上塞。若是有人借东西,只要有,父亲二话不说便取了递过去,连姓名也不问。母亲原本就怨言不断,某次,父亲的自行车被人骑走了,赶天黑也没送回来,父亲只好走着上班去了。过了几天,还是不见踪影,母亲从抱怨到斥骂再到幸灾乐祸:哈,这下把你毛病治了,看以后还轻易把东西给人不?父亲乐呵呵且自信地回应:没事,肯定会还回来的,不还,肯定是有意外的原因,不要把人想得那么不堪。
母亲和父亲还因此打了赌,赌注是谁赢了以后家里就听谁的,当然主要针对的是不许父亲擅自做主把家里东西往外借。结果,半个月后,自行车还回来了,借车人连连道歉。父亲笑哈哈地挥手打断,没事没事,需要了再来骑去。母亲也在一旁跟腔:就是,就是,谁没有个急事呢?人一走,父亲装疑惑:你今天怎么也大方了,学我的话?母亲嗔怒地瞪一眼父亲,父亲得意地笑了。从此,父亲更是无拘无束,一来二去,左右邻里戏称我们家是乡下人的接待站。
日子宽绰,父亲的豪爽终于派上用场。没事就往门厅里一坐,大门洞开,桌上摆上茶点水果,见人就招呼,见孩童就逗,就塞吃的。四邻们说我家像是有吸铁石一样,没事就想往我家门口来,而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也知道扯着大人往我家走。那些年老的外亲们也时常来家里走动,父亲便乐得像个小童一样跑前跑后地服侍,让母亲嫂子尽心做饭还不够,一定还要在饭馆里买回几个菜,说长年在山里的人能吃几次像样的饭,咱能让他们高兴就让他们高兴一些,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见几次啊。走的时候,再给三五十的零花钱。母亲笑说,这些人啊,名义上来看你这个老外甥老侄子,其实是打秋风啊,别的侄子外甥家咋不去。父亲便笑说,还是这个外甥在他们心里分量重嘛。母亲笑:别羞了,别羞了。
终于熬过艰难岁月的父亲原本可以好好欢笑几年了,可是父亲依然爱流泪,有一次家门口经过一颤颤巍巍的老人,八十几岁了,据说几个儿子将其丢在老屋里不管不问,老人几次饿得跌倒在地,被路人救起。没人照顾的老人全身都是怪味,几个喝茶说笑的邻人都起身回了家,父亲却上前将老人扶坐到椅子上,给老人擦手,端茶,问老人饿不饿。老人难为情地点点头,父亲赶紧去厨房将还微热的包子端给老人。老人吃饱喝好,流着泪抓着父亲的手:“侄子啊,儿子都嫌弃我,你居然还这样对我。”父亲也直擦泪,然后想给老人再装几个包子带上,老人连连摇手。母亲趴在父亲耳边说:老人儿媳不许老人吃别人的,说是丢自家人,让儿媳知道他吃别人的东西,他少不了要挨骂。
父亲拧起了眉,欲拍案而起,最后却深深叹了口气,把老人扶着送出好远。返回来后,默默地坐在桌前,不时地擦下眼睛。母亲心疼父亲,斥骂:跟你不沾亲不带故地,哭啥。父亲幽叹:这些儿女呀,啥时能懂事呢?
后来母亲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我们,我们就笑。我边笑边说:就是呀,又不是你亲人,你心疼啥?父亲嘿嘿一笑,用一辈子习惯了的“强词夺理”的语调言:世界这么大,谁不是亲人?又惹得一家人哄笑,父亲也笑得心无城府。
可是,在父亲离世后,某个瞬间,我想起父亲这句戏言时,有种醍醐灌顶的豁朗,幡然清醒般看清了父亲所有笨拙后的智慧,卑怯下的威严,眼泪里的温度,向生命俯首的姿态下的昂然。当然,看得更清楚的是父亲单薄的身躯里那颗心是如何的浩瀚,父亲一生的爱是如何的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