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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告别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Howbeautiful!启眸处,阳光明媚,绿树鲜花环绕,身旁是知心爱人,好一幅人世至景啊,自小憩中醒来的白朗宁夫人欢喜出声。白朗宁闻声欣喜地低头瞅枕在自己膝上的爱人,却见一朵笑靥凝固在她的颊上——她微笑着离开了世界。

  这段文字与阳光下枕着爱人臂弯含笑长睡的女子图被上初中的我用双眼摩挲了许多遍,痴怔里认定,原来告别尘世还可以有这样美丽的方式,那么生死又有什么可畏、可殇?

  二十年后,当另一场阳光下的告别上演时,我的泪汹涌而下。

  初冬,晴朗的上午,母亲煮了当季新玉米糁粥,父亲的最爱。父亲吃了一碗,还要吃一碗,第二碗没吃完,乐呵呵地给母亲说,给我放着,我一会儿锻炼完还要吃。父亲第一次欢喜地主动提出要锻炼,而且胃口大好,母亲以为父亲病情好转,欢喜地搁下碗扶起父亲出门锻炼。

  近十一点的太阳暖烘烘的,天特别蓝,一排排房舍的门洞开着。母亲搀扶着父亲从门前的小路上走过,吃饭的,聊天的邻人们纷纷出来打招呼,逗趣:老两口一大早就玩浪漫啊。父亲哈哈大笑:日子好了,不玩浪漫干啥呀。大伙笑,啧啧恭喜母亲说父亲恢复得真好,母亲笑眯了眼。走到桥头后,转身往回走。与之前一样,见到邻人就笑。在差一户就到自家门前时,父亲突然往母亲肩上一靠,轻喃:我有点难受哦。

  这是父亲告别尘世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在蓝天白云下,在暖暖的冬阳下,在邻人的簇围中,靠在相濡以沫了四十年的伴侣肩上结束了他卑怯的一生。

  人生是场戏,葬礼,便是最后的章节,是一个生命对尘世的谢幕演出,在这场演出里,参演过逝者生命的人会尽可能出场。卸去悲欢,父亲容颜宁静,而我戚悯怜惜齐齐涌来,我懦弱卑怯了一生的父亲,少亲没友的父亲,迂腐不合时宜的令人啼笑不能的父亲,他的谢幕戏会有几人登场呢?

  很意外,灵堂前人头攒动,八九十岁的老翁、老妪,二十出头的姑娘、小伙,或衣着褴褛,或行头华丽,或西装革履,或休闲时尚,更有从四方赶回来的从未谋面的族兄弟姐妹。看着一张张陌生的、却有着真诚的悲哀的面孔在眼前交织,诧异之余不停地揣度,这些人究竟与父亲有怎样的交集?笨拙迂腐的父亲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将这么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人拉进自己单薄直白的人生?

  一直与生活格格不入的父亲,在自己的谢幕戏里成了主角,在一些无意的叙说中,我拣回了父亲遗失在外的一些片断。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时尚的装束外罩件白色孝衣,讲:那年我九岁,父母不知为啥总忙得不回家,我经常饿肚子。一天下午我蹲在街上肉夹馍店对面瞅着里边人来人往,肚子咕咕叫。那香味太诱人了,身旁几个青年一再唆使我去偷,我忍不住,颤颤巍巍准备行动。一个影子挡在面前,他将破自行车撑到一边,拉着我过了马路进到肉夹馍店。他买了两个肉夹馍过来,坐在长条凳上看我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完,还问我够不够。我边吞咽边点头,猜想这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等我吃完,他又要了碗水给我喝,擦净我嘴边的油迹说,娃啊,按辈分排行,我是你五爸,住在东街桥头那一排,爸妈不在家,饥了渴了就来五爸家吃饭。还有,要有脑子,再怎么可怜都不要做偷鸡摸狗的事儿,那是一辈子的污点。后来我离开小镇,再也没见过五爸,这么多年,我时常回想起那一幕,幸亏呀。

  你五爸,我该叫姨父的。另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接过话头:小时候家里很贫困,夏天吃个西瓜跟过节一样,时常在夏季将结束、西瓜便宜得没人要了我们家才能吃上一次。那个夏天,西瓜刚上市,很贵,我们兄妹围在房檐下看着对面院子里吃西瓜。难为情地说,十三岁的我就差流口水了,只是,家里连吃盐都困难,西瓜我连想都不敢想。就在那时,姨父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西瓜跨进了院门。来,娃,姨父看街上西瓜好,给娃们买一个尝尝。我爸妈听到从房子里跑出来,姨父已放下西瓜转身走了。爸妈追着喊,哥,你喝口水再走,这么远的路,这么热的天。姨父哈哈笑着挥挥手,说不喝了,我还赶着上班去哩。看着姨父一瘸一跛的消瘦背影,我妈揉着眼叹息,唉,你姨父家也不宽裕,还整天惦记着咱们家。那个西瓜的甜我到现在还记着。

  几个古稀长者拄着拐颤颤巍巍进门,冲着父亲的遗像一遍遍地喊大侄子、大侄子,你这个孝子怎么就这样走了?你可是这个街上老者们的希望啊,都羡慕李家出了这样一个大孝子。我对娃对孙子常说,做晚辈的就要做到你五叔的样子,父母一辈子的苦才算没白受啊。

  大侄子,每次路过你门口,你都要扶我坐一会儿,给我泡茶端吃的,我儿女都嫌我又老又脏,不愿跟我同桌吃饭,你一点都不嫌弃。好娃呀,你好好走吧,阴间菩萨会照顾你这个好娃的。

  几个年轻的孩子走来:给五爷上炷香,我爸我妈说五爷是个好人,值得尊敬。

  有一个领导派头的人的到来引起一阵私语和打诨:你这个能人,街上红白喜事从没见过的大人物,今咋有时间来看热闹。这怎么是看热闹?五叔是这个街上的道德旗帜,这面旗帜倒下了,有天大的事我也得放一放。他恭敬地上前擎香三鞠躬,然后点燃祭在父亲灵前。

  望着一拨一拨来来去去的身影,我忽然明白了,父亲无意播出的爱的种子已然开花结果,蓬勃生长。父亲一生都自愧于这个世界,其实,大家都是如草如尘的生灵,有一滴爱的灌溉,就足矣。而父亲一生善良的微行,不仅无意间浇灌了很多颗种子,更在这个古镇古街上捍卫住了一种叫仁孝礼义的人性之旗!

  下葬的前一晚,与姐兄侄一起跪坐在父亲灵前。一直盼望儿女能如幼时一样环绕膝前的父亲,以告别尘世的方式,将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的儿女召唤到了身边。靠着父亲的棺柩,听着兄姐侄们讲着父亲一生的荒唐过往,那个捞面要烫到手的笨拙的父亲,跑回去送多找的钱还要一再道歉的迂腐的父亲,自己穷困交加却还要慨然喊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不合时宜的父亲,动辄为毫不相关的人甚至为一条狗哭泣的父亲,在指责讥笑里卑怯憨厚一笑的父亲,不时冒下傻气、通宵达旦为受害乡民写讼状的“二杆子”父亲,在昏黄的灯下摊着书、在邻人堆里孤独地举目苍天的父亲一步步从岁月里走来……

  突然,一抬头,年轻的父亲笑笑地骑着自行车从悠长的宅院里进来。他的车后夹着书,我追跑过去抢书,可是父亲这次没有等我,他一直向院子最深处骑啊骑。再抬头时,父亲却在半空中,脚下一架金光闪闪的阶梯直伸进云层里。父亲踏着那金光闪闪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向云端,爸,爸,我惊叫。父亲转过脸笑,那样的轻快,是很多年没有见过的年轻时的笑容。我也笑了,停止了呼喊,替父亲欢喜般喃喃爸,爸,爸。

  怎么有啜泣声?父亲笑得多开心啊。诧异地转头去寻,醒了,是姐姐在哭,欢喜瞬间消散,有隐痛自胸口升起,我知道,父亲真的走了……

  启明星渐渐升起,天空微微泛蓝,院子里开始有人影散动,父亲在家的时间以分以秒计算了。兄妹三人慌乱地爬起来,绕着父亲的棺木走走转转,悲怆的哀乐直冲云霄,礼炮巨响,无论我们怎样地抓着棺木不让动,父亲的棺柩还是被抬上灵车。我们追着灵车,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和凄婉的哀乐。

  记忆里很长的一段路,在那天早晨显得那样的短,一场哭泣来不及歇息,眼前便出现一片田野。这片田野曾是二十年前熟悉的,二十年前尚是孩童的我们曾跟父亲在这片田野里挖过红薯,那时父亲年轻而阳光,哼着歌讲着书里的故事,让劳动变得不再乏味。那时,我从不会想过,某天,父亲会老,父亲会离开我们。而此刻,父亲亲手为爷爷栽植的几棵树下,是父亲新的墓穴。

  棺柩入墓穴,心底再次漫延起撕裂之痛,眩晕里只觉尘土飞扬,再睁开眼,面前多了一座新坟。父亲,真的走了,他去了天国,从此,我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那个给了我生命,给了我这个卑微生命最纯粹的爱的男人再也不会守在电话的那一头,每天撕去一张日历,计算着我的归期……众人离去,站在旷野里,迎着初冬晴朗的朝霞,再次静静地观望父亲的新坟,脸上有薄薄的寒意。忽然发现,这居然是个很美的初冬的早晨,金色朝霞一泻万里,苍穹碧澄,白云如棉,成片成片的矢车菊花在晨风里绽放,摇曳成一片片紫色的云雾。俯视双足,已然陷在一丛丛花蕊里。和姐姐采了几捧紫色的矢车菊一枝枝地往父亲的新坟上插。

  姐姐:你说人真的有灵魂吗?

  我:应该有,至少父亲有。

  姐姐:你说父亲现在在哪?

  仰头望向深邃的蓝天,那里流云缕缕,眯离着双眼,我说:父亲现在回到了天上,回到了我们永恒的家里,那个家里有疼他爱他的爷爷,外公,小舅,有许多他爱和爱他的亲人。父亲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他一定在守望着我们,他肯定不愿看到我们悲伤,所以,我们要好好地生活,堂堂正正地生活,就是给父亲最大的安慰。

  姐姐垂泪:父亲一生太辛苦了。

  我果断回道:错!父亲是少有的幸福之人。

  姐姐困惑地望着我,我拉姐姐在父亲的新坟旁坐下,像守坐在父亲床头一样,跟姐姐絮叨起来:

  父亲一生是幸福的,换言之,父亲与生俱来便具备幸福的要素,他的性格注定了他与幸福狭路相逢。怨与恨,是幸福的最大阻碍,而笨拙的父亲,他一生就没有恨和怨的能力,这些伤人伤己的负面情绪,丝毫无法入侵他的生命。卑微的父亲明了自己心房很小,他将人生的不如意一并抛掉,腾出空间盛装别人对他的恩惠。父亲似个痴愚的孩子,对这个不尽人意的尘世只有浓浓的爱,他对自己的际遇很知足,一生只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他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记住这个世界的好,他不为世事所扰,带着感恩的心尽力地付出自己所有,倾尽全部热情。看似懦弱孤独的父亲,其实有着很强大的内心,他一生都坚持做真实的自己,顽强地守护着他的本心本性。所以,父亲是勇敢的、智慧的,智慧与勇敢之处在于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对人性的失望,他一直坚信人性向善,无论这尘世有多荒凉冷清,他心里始终亮着一盏灯,暖着自己,也温熏着他人……

  而事实也给了这份勇敢和智慧一个圆满的回应,父亲对这个世界倾尽所有,世界也给了他最好的结局,妻贤子孝邻人善。善良的人们没有让他失望,一个卑微如草的生命的离去,惊动了一个镇,近千人送埋,父亲在天上看到此情此景,定也感慨万分吧。

  姐姐释怀地点点头,擦掉眼泪,也仰头望向蓝天白云。虽然庆幸父亲一生幸福,但想到明天自己便又要奔赴天涯,待到来年再来,父亲坟丘上肯定已爬满青草,泪还是溢出眼睫。

  兄长过来,我们再次排排跪下……

  父亲,阳光下,今生暂且别过,来生我们再在这里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