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tting

年深年浅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1

  两支燃烛,一方香炉,四个盛着水果点心的礼盘像四朵莲花般静静地开在棕红方桌泛出的幽光中。明明灭灭的香吐着轻烟,一缕一缕地拂过桌侧高背木椅上端坐的祖母端庄洁净的脸庞,拂过靠墙而立的16寸黑边相框。相框里,祖父用与父亲相似的眉眼在威严地看着我们。

  肃穆的空气在沉静的屋中流淌,拖着细长身影的父亲在桌前独自上演着哑剧。小心翼翼地取出五根香,双手呈至烛火前,点燃;后退两步,高高举过头顶,深深揖拜三下;又上前,双手将香插进香炉里;再后退,跪落蒲团。举目祖父照片言:大,儿给你磕头拜年了!音落伏身,直到额头落在洒扫干净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砰”声,起身,伏身,叩磕……三个响头叩后又跪移向祖母:妈,儿给你磕头拜年了!同样长伏腰身,将额头叩得全屋人都听得见。三个响头叩完后,祖母开口:我儿是孝子,快起来吧。父亲便小心翼翼地起来退到祖母身侧,恭敬伺立。

  模仿着父亲的样子,一溜贴墙而立的未成年的二叔、三叔、姑,以及我们兄妹三人按着从大到小先男后女的次序一一上场。每个人往桌前一立,祖母便像讲解员一样对着祖父的照片旁白:李家××给你拜年了啊!

  二叔、三叔、兄长,稚嫩的脸现罕见的庄重。一一上香,磕头,只是这些半大小伙磕头咚咚捣蒜似的,几下便完事。二叔三叔还要给父亲叩,父亲说我的就免了。祖母柔而有力道:长兄如父,这是规矩。父亲便坐在祖母身边的炕沿上领受弟弟的叩拜。听到我们哧哧的笑声时,祖母的眼神锁住了往后缩的三叔,他跟相差两岁的二叔经常打得你死我活。祖母眼神往下一抻,三叔便被拉到了二叔面前,二叔怄三叔,挺直十六岁的身子嘿嘿:给哥磕头,快点!三叔扭捏着却又乖乖地在二叔悬荡在炕沿上的双脚下伏下身子。

  女眷只磕头不上香,磕完祖父磕祖母,六岁的我是最后一个。

  站在祖父供桌前,听着祖母慈爱的旁白,小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平常总被人当无知稚子忽略,第一次成为全家的焦点,胸膛里似有股奇异的暖流与欢喜。更有种自豪:我是李家子孙,我是李家一分子,我不是个可有可无的傻孩子,我是个肩负代表李家形象之重任的“人”……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我心里涌动的暗流,只道我慢腾腾的是因为羞怯。哥姐在捂嘴偷笑,祖母和父亲眼噙鼓励的笑,我定定心,终于跪拜于地。

  在我和姐姐这边给祖父祖母磕头时,哥哥在一边挨着给父亲和二叔三叔磕头。三叔憋着笑看哥哥伏在他脚下,在比仅小自己三岁、却与自己一般高、经常打压自己的侄子面前终于找回了同二叔一样的感觉。

  祖母点下头,二叔三叔免了我和姐姐。然后祖母就一一拉过我们,把两角钱按到我们手心:来,给我孙子孙女压压岁,长大为李家祖先争光添彩。李家祖先会在天上保佑着每个子孙平安吉祥!

  攥着属于自己的一笔“巨款”,欢笑涌出眼角眉梢,但直觉提醒,在端庄的祖母面前笑得放肆是种不恭。幸好父亲恰到好处地挥手:好了,你几个可以出去耍了,我陪你婆说说话。我们便一窝蜂似的笑着拥出。片刻后,二叔三叔和哥便抱着各自藏了好几天的鞭炮汇在院子中央燃放起来,哧哧的火星,隆隆的炸响,我和姐姐两手捂着耳朵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又喊又笑。

  年复一年的场景,后来我发现每次过罢年,宅院里特别祥和,婆媳姑嫂融洽地坐在太阳底下择菜纳鞋底说家常。我们就在一旁耍,二叔会扯过与哥哥打得不可开交的三叔吼:你是当爸的咋不让着娃?哥哥也会突然冒出“你是三爸,你说怎样就怎样吧”。祖母就笑,李家娃长大了,知道分长幼了。我和姐姐踢毽子,踢到姑姑碗里,以为姑姑会大发雷霆,不料却引来咯咯咯的笑。

  母亲多次叹:过个年,娃突地长大懂事一些。这种感觉我也很明显,是从祖父的相片里找到父亲的眉眼开始,还是从蒲团上跪下小小的膝盖听祖母说这是李家二孙女开始?还是看到三叔和哥哥,面对规矩伦理,乖乖匍下桀骜的小身板开始?

  总之,从六岁过年开始,祖母的小屋,那间静踞在老宅最深处,因了父母的警告,平素我们从不敢轻易踏入,一年四季长帘垂地的小屋,成了我幼小心灵的一种向往,抑或膜拜。我的年也是在那种庄严里才开始。

  2

  你怎么没一点过年的样子呢?

  我大梦初醒般,过年了么?

  你呀,对年从来没有激情,从来都这样浅淡。

  呵呵……

  这样的对答不知出现过多少次,此时,我已在外边过了很多个不重样的年了。有时和同学,有时和同事,有时和异乡的亲戚,更有三个大年夜是独自守着一院灯火。无论是怎样的年,心中总是一种感觉,不悲也不喜——因为那是别人的年,与我无关。

  也有凑兴看烟火的时候,挤在汹涌人潮中,浅淡地观望那些灯火,那些绚丽的烟花,那些为别人的年绽放的一切繁华,心却飞回到静静的盛开在北方古镇深巷的长院最深处,那个属于我的年里。

  嫁为人妇那年的腊月我回到了家。

  三十晚,天刚黑,鬓角霜星的父亲跛着风湿的腿,抱起一堆礼品喊:走,给你婆你爷拜年了!我热切地跑出屋子,母亲在身后喊,你不用去,你已嫁人了!当时家已搬到镇外,母亲是怕我受黑夜穿街过巷的寒与累,而我心里却一咯噔,按规矩,这样的日子里,我已没有了给祖父祖母拜年的资格。

  不料一向尊规重道的父亲一摆手:嫁人了也是李家子孙,给爷婆拜年有啥错?我恢复了欢喜,和兄长扶着父亲,嫂子牵着侄子走出门,刚好与二叔一家四口相遇,于是一个庞大的拜年队伍开向老宅。

  黑漆漆的夜,悠长的街上很安静,零星的鞭炮声催出无端的伤感,以致看街旁屋舍前的大红灯笼绽放的喜庆里也有着浓重的寂寞。没有路灯,靠着店铺里透出的光晕,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二叔他们和兄嫂聊着家常。

  拒绝了哥哥,坚持自己抱着一包礼品的父亲,始终沉默,看到父亲干瘦的手指暴露在寒气里,我感受到浓浓的朝觐意味。搀着父亲,我也一路无语,谨慎地记下那个看似寻常却又得来不易的夜晚每一步的感觉。

  房间里的摆设丝毫没变,同一张方桌,同样的烛火,同样的香炉与吐着丝丝缕缕烟的香,以及祖父威严的照片,甚至祖母的坐姿都一如当年。只是依然整洁端庄的祖母苍老了许多许多,脚步也蹒跚了。

  满屋子人影绰绰,年青时尚的堂弟堂妹们说说笑笑,据说相处不合的二婶三婶竟然亲热地说着家常里短。才三岁的侄子跟三叔四岁的女儿吵嚷得不成样,嫂子将两个小东西往外哄,祖母说,没事,就让娃在这闹,让你爷看看,四世同堂的李家多热闹啊。

  将两个小人哄到一边,父亲开始上香。父亲要下跪时,祖母阻止:儿呀,你就免了吧,你腿脚不方便,也上了年纪。

  妈,这个规矩不能破,让我磕吧,磕一次少一次,有一天我想磕都磕不成了。

  父亲说话时,满屋子静悄悄的,然后在庄严的静默里,父亲颤颤巍巍地跪下去,暴着青筋的两手撑地,伏下额贴到地……结束起立时,父亲打了个晃,二叔赶紧伸手扶住。

  老惯例,从男到女,从大到小,女成员只磕头不上香。我清楚地看到人到中年的二叔三叔磕头不再那么匆忙潦草,而是和父亲一样的细致缓慢标准,像是极力地体味那一刻的时光。

  最后一个是三岁的侄子,在大家的教引下也完成了磕头。父亲拉起侄子,示意侄子看祖父的照片讲:孙子,记住,那是你的老爷,是爷爷的爸爸。

  爷爷也有爸爸?小人儿惊奇地脱口而出,满堂哄笑。

  祖母也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招呼侄子到眼前,拿出二十块钱:重孙孙,没有老爷哪来你爷,李家的根在你老爷这啊。侄子听不懂,只是欢喜地一把夺过钱又跳又笑,又惹笑了一屋子人。

  祖母挨着给孙辈发压岁钱,从小往大,每人二十,我自觉地退到门口和两个婶子说话,没想到祖母招手叫我过去,然后一如当年拉过我:来,这是我孙女的。我忙推辞说自己大了都成家了,祖母说:嫁人了,还是李家的血脉,婆给每个孙子的祝福都是一样多的啊。转而又郑重地叮咛:娃,走到啥地方都不要忘了李家祖先,不管别人怎样做,我娃要孝敬公婆,尊老爱幼,不要怕吃亏,按仁义礼智信行事,延续李家的家风,给弟弟妹妹做个表率啊。

  我喉咙发紧,接过祖母二十块压岁钱,像是接过了一块明朗的天,又像是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3

  很多人说,人越长大越不想过年,而我却强烈地盼望过年。

  年,往浅里说就是一个迎春的节日,而于我,年,是一个生命的签证日。在那个日子,以那样庄严的仪式宣告了一个生命的归属,宣告了每个卑微的生命都是份隆重的存在,认祖归宗不仅仅是名分的认可,更是一种道义伦理的继承,是爱的传延,家族荣誉忠实地监督着每个尊重生命的子孙,鞭策着每个渺小生命认真地扎实地活过……

  那种庄严的过年仪式实际上是种精神洗礼,而我已经多年没有沐过了。所以,2013年2月,结束沙漠八年的羁旅确定尘埃落定于故乡,从踏上咸阳土地开始,便像小时候一样算起日子来。

  意外的是,四月底时,祖母去世了,而父亲已于前一年离世。站在三叔新盖的阔阔的平房前,心下一片荒凉,母亲也在一旁叹息树倒猢狲散,这下李家散伙了。在拾掇一空、只设有祖父祖母的牌位前最后一次磕头,忍泪而去。

  2014年除夕夜,夫值班,女儿趴在沙发上玩,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过了三十多个年了,从来没想到大年夜会是这个状态,春晚无心看,短信不想回,打开电脑,按着鼠标,不知究竟想干啥。

  十二点时,外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一束束烟火掠窗而过。我跑出去,趴在阳台上,看着满城烟火在天幕上倏然绽放又倏然殒落,莫名情绪在胸前喷薄欲出,左看右看后双手拢唇冲着铺陈着一团团烟火的长空喊:过年喽——过年喽——

  女儿笑我像个孩子:傻气,过年有那么开心么?我嘻嘻一笑,心下说那是别人的年,我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只是试图通过大喊大叫惊醒那遗失久远的年,那个我想要的属于我的再也回不来的年啊……

  安静下来,想起兄长远在非洲,母亲的三十夜该多孤单啊,于是想借电话陪母亲驱除年三十夜的孤寂。母亲却很欢喜:妈不孤单,你二叔和三叔带着全家给妈妈拜年来了,说你祖母和父亲不在了,妈就是李家的老大了,长嫂如母,他们每年都会来给我拜年守岁。

  泪就那样涌了出来,我的年,它始终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