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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1

  千年胡杨,擎着一身金黄,在额济纳旗的大漠蓝天下流光溢彩。学着蒙古族友人,俯身,向着神树深深朝拜下去。原是很想虔诚的,可是不能撒谎,在那一刻我心里浮起的是另一棵树的身姿。

  那是一棵叶密冠匝的槐树,巍然屹立在祖父祖母屋前。很老,很老,老得祖父都说不清是谁栽下的,咿呀学语起,母亲就教我叫其老树。母亲说我们兄妹几个都是在老树下从坐到爬,再到摇摇晃晃地迈开小脚丫。而祖母说,岂止是你们,你们的父亲、姑、叔都是那样在树下长大的。

  老树在家里的位置非比寻常,连威严的祖父都会俯腰捡起老树下的枯叶碎枝,且无数次的念叨,树是有灵性的,你好好待它,它就会保佑一家人平安儿孙满堂后人鼎盛。所以,一年四季,将三重院落的三分之一包括三面环立的厨房、磨坊与祖父母睡房一起拢在自己浓荫下的老树俨然是全家的保护神。

  是不是真如此,我不得而知,只是沿着光阴一路回溯,最真实的快乐似乎都系在有神性的老树下。

  白天大人们忙得顾不上我们,我们一堆小屁孩便在老树下耍,一会打,一会笑,见不得又离不开。等大人们回来了,便一窝蜂地拥上去抢着告状,抖落谁干了蠢事,比如尿裤子了、耍着耍着睡着了一类。祖父一般都是很耐心地哈哈一笑,往竹椅上一坐:来,一个个挨着说。而祖母和母亲总是不耐烦地敷衍几句便进了厨房开始做饭。经常是,祖父断着官司,祖母和母亲做着饭,官司没断完,饭一上桌,啥恩怨都一笔勾销。

  没有雪雨大风的天气里,我们都在大树下吃饭。阳光从枝缝间流泻下来,洒在褐红的小木桌上,碗盘上飘浮的缕缕热气在碎碎的阳光里清晰可见。祖父一提筷子,说吃,我们就可以放肆地夹菜了。而祖母会不时提醒,只准夹靠近自己一边的,筷子不许伸到别人的那边去,夹起来就不要再放回去,挑挑拣拣没教养。

  老树根旁有一把竹躺椅,和老树一样长了根,一年四季冲着大门摆着,从不挪移。外号烟王的祖父,面孔清癯,家族标志性的深眼窝、薄眼皮,忧郁却有洞穿人心的深邃光芒,高大的身躯不怒而威。每天,祖父上身着纤尘不染白绸褂,下身着墨黑闪光绸裤,裤腿扎在祖母精心绣制的鞋袜裹腿里,腰间系鲜红布腰带,两手背后,脚底生风地踏过庭院,往竹躺椅上一靠,抻展开躯体,惬意长叹:还是家里舒坦啊!

  祖父闭目养神时,我们都不敢嬉闹。等他养过神,一声大吼:猴孩子们,都给我出来!我们和当时尚未成年的姑叔们便像子弹一样从各自的屋里发射出来,聚拢在祖父身边。祖父准会从怀里不断摸出小玩意,丢到小方木桌上,风车啊、口哨啊、糖果啊等等,我们便不分大小辈分一通哄抢。而这时祖母和母亲便及时出来拉开撕打到一起的哥哥和小叔,大的要让小、小的要尊大等等一番秩序维持,直到我们各得其所,其乐融融。

  竹躺椅,祖母每天都要细细擦拭,即使妈妈擦过了,她还会亲手擦一擦,还叮咛我们不要往上爬,这椅子不合适别人坐,坐不好会跌绊的。祖母的话吓唬住了所有人,所以,竹躺椅其实一直是祖父的宝座。祖父不在时,椅子空着,也没人去坐,即使要坐也拎过来其他椅凳。而事实上,我偷偷地爬上去几次,并没有跌绊,我学着祖父的样子,抻直了身体,歪着小脑袋看向树顶,心里却嘀咕,祖母为什么要吓唬人呢?那些人胆子怎么那么小呢?

  夏天的黄昏则是院子里最热闹的时候。两个大铝盆往老树下一放,祖父带着半大小伙的叔叔们将晒在前院的几桶水提过去,倒进盆,祖母和母亲将几个一身泥汗的娃往水盆里赶。祖母的干净在镇上是出名的,谁不洗都不行,草草了事也不行,洗习惯了,反而喜欢上洗澡了,常常在水里互相泼洒玩闹得不出来。祖母和母亲又得费番功夫将我们从盆里赶出来,监督我们洗净换上干净背心短裤,才让祖父和叔叔们抬着水盆去院外将脏水倒掉。我们一身凉爽地坐在老树下嘻嘻哈哈缠着祖父讲故事时,祖母和母亲又各自提了水去自己房里。

  2

  老树不仅浓密的树叶是整个宅院的供氧之源,让幽深的院落长年洁净清新,老树更是我们家的标志,巷里巷外都可以看到我们家院子上空的一团浓绿。谁要找我们家,邻人们会简洁地说:进巷子,抬头,看哪家院子上空有树荫,就往哪家走。

  祖父是镇上出名的“能行人”,结交的也尽是“见过世面”的人,看着那些人走向我们家,邻人们不免啧啧,说李家的热闹景象都是那棵老树带来的。而当时的祖母,绾着髻,衣着洁净,矜持少语,沉稳素雅的姿仪也自成景致。

  拜老树所赐,祖父的人缘广博,连我们这些娃们都易招人待见,经常还没起床就有娃跑到门口喊,吃着饭,就有人蹲在大门口候着。有找姑、叔的,有找哥姐和我的。看着我们火急火燎地扔下碗往出跑,祖母就笑骂:李家坟里烧高香了,老的少的都是香饽饽。

  在刮风下雨或艳阳高照时老树下又是我们的嬉耍天地。烦热易躁的长夏,大人们在房里午睡,左邻右舍的孩子便拥来跟我们凑在老树下不知困倦地玩耍。哇耶,你家这老树太好啦!我们家要有棵老树该多好。这句惊叹让我自豪过很多次。有时嬉闹声太大,祖母便埋怨:啥时能有个清静啊。祖父便嘿嘿:热闹好,热热闹闹才是家嘛。

  热闹止于祖父的突然病倒,祖父中风抢救回来后便瘫痪于炕。最初一段时间,前来探望的亲友乡邻络绎不绝地从老树下匆匆地来去,后来便人影稀少,直至几天半个月都不再有人来,原本幽长的院子罩在淡淡的寂静中更显幽长,通往大门口的一段空旷的院子像一截堤岸将世界隔在远处。天气好的时候,祖母便和父亲将爷爷连搀带抱地放到树下的竹躺椅上,祖父的矍铄光芒被病魔吞噬干净,像个婴儿缩在椅子里,想说话吐不出字,拿来纸笔抬不起手。在一次次反复尝试仍无法成功时,祖父恼怒地将纸笔推到地上,从此不言也不要纸笔,只是睁着黯然的眼看着前方,要么吃力地抻起脖子看老树葱茏的冠。

  祖父猝然病倒,孩子们也似乎懂事了,不再肆意地打闹,走路都蹑手蹑脚,唯恐惊动大人,惊动某种不安的气息。吃饭各回各屋,老树下成了祖父的专属领域,祖母在树下给祖父喂饭,擦洗手脸。素爱洁净的祖母每天多次擦拭祖父的竹躺椅和手边的小木桌,祖母做这一切时基本上不要任何人帮忙,若有人想帮着递水替擦一类,祖母总会拒绝。后来只要祖母开始这一切,我们便很默契地守在房子里,将院子里的光阴全部让给祖母和祖父……

  祖母的悉心呵护还是没有留住爷爷,在中秋节的前一天爷爷走了。祖母没有预料中的悲痛欲绝,甚至没有素常女人该有的号啕大哭,祖母依然一身素洁,淡定地跟着邻人一起料理祖父的后事。埋葬过祖父后,老树下的竹躺椅也失了踪影,听母亲说是祖母亲手拾掇起来了,置放在哪,无人知,也无人问津,因为那躺椅也太旧了。祖父的去世,令原本已冷清下来的院子更加清寂,没有了竹躺椅相衬的那方褪了色的红木小桌泊在老树下,显得寂静而孤单。

  姑、叔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我们兄妹也分别步入小学中学,老树下的方寸空间再也留不住热气腾腾的心,老树下的小桌也不知何时消失了。有几次颠颠地跑进大门时,看到祖母坐在临时搬出的小凳上,有时摇着蒲扇,有时什么也不做,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看到气喘吁吁的我,笑笑地叮嘱:慢点跑,小心摔了!嗯,知道啦。应着祖母,人已嗖地钻进屋里。有一次取了皮筋转身又往外跑,跑出大门了,背后似乎还有祖母呵呵却又焦急的音:碎疯子,慢点慢点呀——

  姑姑出嫁了,叔叔们结婚了,院子里红色一片,犄角旮旯都透着喜气,老树上也贴上了祖母亲手剪的大红“囍”。很快婶子们小腹隆起,祖母很欢喜,忙前忙后地照顾,但年轻的婶娘们还是提出分家单过。

  树大分枝,娃大分家,祖母黯然中接受了这个提议。

  然后叔叔又要搬离老宅,祖母静静地站在老树下看着欢天喜地来来回回往车上装东西的儿孙,像一尊化石般,不言不语。直到他们快走出大门时,才喊一句:有空了,回家来看看啊!可是这些迫不及待地奔向自己新天地的儿孙们哪有心思回下头,看一眼老树下已悄然老去的祖母……

  老树,安静地伫在老屋前,一年四季空荡荡的,小鸟便开始落在上边歇脚。

  3

  五年前探亲回家,母亲说:你祖母老糊涂了,家家户户都在盖楼房,你小叔也想盖,你祖母硬是不让。

  为什么啊?

  要盖房,就要砍了老树,一说要砍老树,你祖母便搬张小凳往树根下一坐,说要留下老树乘凉,明明空调电扇都有。揣着愁意,穿过林立精致的楼群间仄仄的石径寻到老宅门前,推开斑驳泛白的黑漆木门的一瞬,我眼底一热。

  老树更老了,粗壮的根部条条裂纹触目惊心,似不堪密密匝匝树冠的重负。已是中秋,层叠的叶开始泛黄,枯叶在树下落成一个庞大的圆圈。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祖母坐在圆圈中央,微仰着尖尖的颌,看着辽阔天际。

  我的出现惊动了祖母,她缓缓放下颌,混浊的双眼因辨不清来人而不悲不喜的静如止水。待我欢喜地唤一声阿婆,祖母沟壑纵横的脸上顿时开满了菊花,细小深凹的眼里迸出惊喜,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的摇晃,我急忙跑上去扶住她。

  搬了张小凳在祖母脚畔坐下,祖母便询问起了所有亲友的情况,我报喜不报忧地讲给她听,她就不断地张着只剩一颗门牙的干瘪的嘴呵呵笑。然后她也将家族里的事一一讲给我听,我很吃惊,一个八十多岁的看似风干的躯体里竟然还装载着那么多人和事。

  天近黄昏,安静的院子里不断有黑点倏然而过,头顶也开始叽叽喳喳起来。天哪,这么多鸟!我仰头,看见树叉间错落的鸟窝和盘旋的鸟雀。阿婆也仰着头,对那些鸟雀看得几乎忘情。

  我脖子酸了,而阿婆还在看,她应是习惯如此吧,我摇摇她的手,她放下颌自语:老树不能砍,老树是这些鸟的家,砍了,它们就无家可归了。

  我将祖母枯瘦如柴的手攥住,贴在脸上,久久无语。

  来年初夏,祖母去世了。

  祖母是整个家族里最高辈分的老者,直系旁系子孙都回来了,寂寥冷清了多年的老宅里终于聚齐了整个家族的人。泱泱一个家族,居然很多都互不认识,经过介绍,才恍然大悟。故乡人把八十多岁老人去世称为“喜丧”,也或许家族难得如此一次大聚会,所以老宅里此起彼伏着切切嘈嘈的笑语。

  设灵堂时有了意外,最适合的地方只有那棵老树的周围。而老树分明成了障碍物,短暂的商讨,小叔作为继承人发令:把老树砍了!婶在一旁心愿得遂地嚷:砍,砍,早该砍了,砍了就可以盖楼了。

  老树轰然倒下,摔折的枝叶飞溅开来。惊呼之后,院里有须臾的肃静,然后有笑声打破:哈哈,院里亮堂多了。

  小叔有点失神:嘿嘿,一直想砍,砍了倒有些不适应了。

  埋葬祖母后,我再没有回过老宅,因为在老树轰然倒地那一瞬,我感觉到自己心里某根线也“砰”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