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十 时光之林 最好的阳光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六月早晨的山间，山鸟啁啾，漫山遍野的葱茏。早熟的野果在山崖间的藤蔓上探头探脑，不时地飘过一缕山风，一切都美好得无以复加——当然，这是在多年之后恍然知道的。
而当时，七岁的孩童却是厌倦极了那一切，厌倦的根源是给这一切美好涂上流光熠彩的阳光——在初夏的阳光里乏味地坐了两三个小时的孩子怎能不烦躁连连，不抱怨连连呢？所以她冲着几丈外挥着锄头翻地的母亲嚷叫：烦死了，烦死了，我要回家！
年轻的母亲直起腰身，拄着锄柄，一抹脸上的汗，仰头看看天，笑眯眯道：再忍忍啊，看，多好的阳光。哼，就是讨厌这阳光呢。边嘟囔边愤愤地抓起一块松软的泥土丢入空中，成心是要击落这个将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还要在这没完没了地炙烤的家伙。
母亲不再言语，继续躬身翻地，我暗自噘嘴生恼。一扭头，外公外婆从野草覆没的山径上缓缓走来。外公稳健的身躯拎着水壶，发髻在脑后挽成油糕状的外婆弯曲的臂间挎着小竹篓。我一跃而起，原想奔过去，不料被松软的黄土陷得跌跌撞撞。
地埂头上，外婆弯下腰，一手捉住我单薄的肩，用另一袖口给我擦拭额头的细汗，外公忙着把水壶往不停嘟囔着“热死了，热死了，我要回家”的我手里塞：呵呵，李家千金今儿受苦啦，瞧这阳光好的。
哼，才不好，讨厌这阳光！咕噜咕噜咽下几口水，我理直气壮地反驳，也坦然地承认“受苦了”，恨恨地道：我要做个大袋子，把这太阳装进去，不让它出来晒人。
明明是咬牙切齿的啊，可外公外婆和母亲像是听了天下最大的笑话，全都笑起来，笑声把身旁一株山枣树上的麻雀都惊得扑棱棱飞走了。然后还是青涩小伙子的小舅从山崖上冒出头来吼：啥事那么高兴？笑声忽地再次炸开，我也咧开了嘴。冒冒失失走捷径，从山崖攀上来的小舅嘿嘿的笑声、不顾草刺划伤大踏步而来的急切和鼓鼓的衣兜无不透露了一个好的讯息。
果真，在外婆转播我的稚言稚语时，急性子的小舅根本没听完便张嘴哈哈大笑，大笑的同时将衣兜里的宝贝往我手里塞。哇，好大的梅杏啊，一半黄绿一半玫红，足有我小拳头大，刚离开枝头的杏果！
以锄柄和地埂为凳，一家人围坐下来，外婆的小竹篮搁在中间。揭开潮湿的自家织的棉布毛巾露出顶着小黄花的黄瓜，洗得亮晶晶地带着绿樱的水萝卜，白胖胖的馒头，小舅也将鲜艳欲滴的大梅杏一个个掏放进去。一家人在大太阳下的山坡上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他们说到我笨拙的父亲，说到我精明能干的祖父祖母，说到贪吃却被锁进“笼子”里上学的哥哥姐姐，说到很多遥远的人，还说如果他或她也能吃到这么好的杏子该多好，还说在我和妈妈回街上我们的家时，一定要多摘些带着……
见我吃得欢喜，外婆笑眯眯逗我：长大就留在这山里吧，这面山坡阳光好，都给你留着种，好不好？想种啥种啥。
我扬起小脸，愤愤地答：才不呢，我讨厌这里的阳光，我长大要走得远远的，离这阳光远远的。
妈妈说：离开阳光你咋活呢？
我说：我要找我想要的阳光，最最好的阳光，不冷不热，刚刚好的那种阳光。
外公外婆妈妈都笑了。小舅不悦：哼，不知好歹！我轻蔑地白小舅一眼。
后来，真的远离了那块山坡，甚至那块土地，我要去不可知的地方寻找我想要的那片最最好的阳光。
情况是怎样的呢？
在边疆，一年长达五个月的落雪，将阳光浸得苍白温凉，即使在夏天，那阳光就像是被积雪的寒冷刺伤过一样，退得极为遥远。所以，边疆的天总是那么辽阔浩瀚，我总认为边疆的太阳比别处的小了一圈。当然，也就很少能感到温暖与灼热了。
在南方，连绵不断的雨淹没了太阳，太阳就像打湿翅膀的蝶，怎么振翅都飞不上天。即使飞上天，那阳光也湿漉漉地拖垂着，毫无明亮与轻盈；即使偶尔有，也是稍纵即逝，也是带着一股特有的黏湿。
在沙漠，太阳完全就像是一个深爱大地而得不到回应的女子，疯狂释放着积藏在心中的爱火，束束爱的烈焰，将人炙烤得如坐针毡。
而不管走过哪座城市，抬头看时，那些阳光都似被鳞次栉比的建筑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碎锦，明亮得局促，明媚得矜持。
于是，好好晒一场太阳，居然成了一种隐秘的渴盼。
这个清明，十六岁离乡、而今已六十岁的舅父归来，大姨、小姨、母亲、姐姐、姐夫、表弟、表妹们，还有我们各自的孩子一起相陪着去那座山村为外公外婆扫墓。
山还是那样的连绵起伏，开始起身的野草泛着清新的绿将荒芜了一冬的黄土涂抹出一丝生机，辨寻着记忆里的坡径，从步履轻盈走到气喘吁吁时，一家人终于站在了外公外婆的坟茔前。深掩在荒草灌木丛里的坟茔如威严的外公和贤淑腼腆的外婆一样，沉稳安寂。
静立片刻，大家一起动手给外婆外公清理“家园”。边清扫，边叙说着久远的往事，舅父与母亲姨们总是在笑言间突然哽咽，在说到因车祸英年早逝的小舅时我的泪也涌了出来。而第一次抵达山村的几个小孩们兴奋不已好奇地四处打量、追闹，采摘隔冬的酸枣果。
不知不觉中额头渗出了汗，擦汗的瞬间，一扬头，看到了苍穹中高悬的太阳。阳光浩荡，明亮得那么透彻，明媚得那么舒展，不远不近，温暖得恰恰好。这么美、这么好的阳光，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寻寻觅觅多年的阳光么？这个念头涌来时，心下蓦地一震，定神望向对面的山坡，正是七岁那年晒了一个早晨阳光的山坡，那些地里现在是一片片苹果树，新发的叶片在阳光下跳动。
霍地，若大梦醒来。原来最美的阳光，其实我早已享用过了，只是当时浑然不觉。浑然不觉的还有那时健康的祖父母，还有年轻的父母，还有那些疼爱我的亲人，以为他们会一直那样健康下去，年轻下去，让我们的世界永远那样完整地现世安稳下去……
而实际上，有多少那么好的阳光在我们浑然不觉中一掷而过？
而当时，七岁的孩童却是厌倦极了那一切，厌倦的根源是给这一切美好涂上流光熠彩的阳光——在初夏的阳光里乏味地坐了两三个小时的孩子怎能不烦躁连连，不抱怨连连呢？所以她冲着几丈外挥着锄头翻地的母亲嚷叫：烦死了，烦死了，我要回家！
年轻的母亲直起腰身，拄着锄柄，一抹脸上的汗，仰头看看天，笑眯眯道：再忍忍啊，看，多好的阳光。哼，就是讨厌这阳光呢。边嘟囔边愤愤地抓起一块松软的泥土丢入空中，成心是要击落这个将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还要在这没完没了地炙烤的家伙。
母亲不再言语，继续躬身翻地，我暗自噘嘴生恼。一扭头，外公外婆从野草覆没的山径上缓缓走来。外公稳健的身躯拎着水壶，发髻在脑后挽成油糕状的外婆弯曲的臂间挎着小竹篓。我一跃而起，原想奔过去，不料被松软的黄土陷得跌跌撞撞。
地埂头上，外婆弯下腰，一手捉住我单薄的肩，用另一袖口给我擦拭额头的细汗，外公忙着把水壶往不停嘟囔着“热死了，热死了，我要回家”的我手里塞：呵呵，李家千金今儿受苦啦，瞧这阳光好的。
哼，才不好，讨厌这阳光！咕噜咕噜咽下几口水，我理直气壮地反驳，也坦然地承认“受苦了”，恨恨地道：我要做个大袋子，把这太阳装进去，不让它出来晒人。
明明是咬牙切齿的啊，可外公外婆和母亲像是听了天下最大的笑话，全都笑起来，笑声把身旁一株山枣树上的麻雀都惊得扑棱棱飞走了。然后还是青涩小伙子的小舅从山崖上冒出头来吼：啥事那么高兴？笑声忽地再次炸开，我也咧开了嘴。冒冒失失走捷径，从山崖攀上来的小舅嘿嘿的笑声、不顾草刺划伤大踏步而来的急切和鼓鼓的衣兜无不透露了一个好的讯息。
果真，在外婆转播我的稚言稚语时，急性子的小舅根本没听完便张嘴哈哈大笑，大笑的同时将衣兜里的宝贝往我手里塞。哇，好大的梅杏啊，一半黄绿一半玫红，足有我小拳头大，刚离开枝头的杏果！
以锄柄和地埂为凳，一家人围坐下来，外婆的小竹篮搁在中间。揭开潮湿的自家织的棉布毛巾露出顶着小黄花的黄瓜，洗得亮晶晶地带着绿樱的水萝卜，白胖胖的馒头，小舅也将鲜艳欲滴的大梅杏一个个掏放进去。一家人在大太阳下的山坡上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他们说到我笨拙的父亲，说到我精明能干的祖父祖母，说到贪吃却被锁进“笼子”里上学的哥哥姐姐，说到很多遥远的人，还说如果他或她也能吃到这么好的杏子该多好，还说在我和妈妈回街上我们的家时，一定要多摘些带着……
见我吃得欢喜，外婆笑眯眯逗我：长大就留在这山里吧，这面山坡阳光好，都给你留着种，好不好？想种啥种啥。
我扬起小脸，愤愤地答：才不呢，我讨厌这里的阳光，我长大要走得远远的，离这阳光远远的。
妈妈说：离开阳光你咋活呢？
我说：我要找我想要的阳光，最最好的阳光，不冷不热，刚刚好的那种阳光。
外公外婆妈妈都笑了。小舅不悦：哼，不知好歹！我轻蔑地白小舅一眼。
后来，真的远离了那块山坡，甚至那块土地，我要去不可知的地方寻找我想要的那片最最好的阳光。
情况是怎样的呢？
在边疆，一年长达五个月的落雪，将阳光浸得苍白温凉，即使在夏天，那阳光就像是被积雪的寒冷刺伤过一样，退得极为遥远。所以，边疆的天总是那么辽阔浩瀚，我总认为边疆的太阳比别处的小了一圈。当然，也就很少能感到温暖与灼热了。
在南方，连绵不断的雨淹没了太阳，太阳就像打湿翅膀的蝶，怎么振翅都飞不上天。即使飞上天，那阳光也湿漉漉地拖垂着，毫无明亮与轻盈；即使偶尔有，也是稍纵即逝，也是带着一股特有的黏湿。
在沙漠，太阳完全就像是一个深爱大地而得不到回应的女子，疯狂释放着积藏在心中的爱火，束束爱的烈焰，将人炙烤得如坐针毡。
而不管走过哪座城市，抬头看时，那些阳光都似被鳞次栉比的建筑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碎锦，明亮得局促，明媚得矜持。
于是，好好晒一场太阳，居然成了一种隐秘的渴盼。
这个清明，十六岁离乡、而今已六十岁的舅父归来，大姨、小姨、母亲、姐姐、姐夫、表弟、表妹们，还有我们各自的孩子一起相陪着去那座山村为外公外婆扫墓。
山还是那样的连绵起伏，开始起身的野草泛着清新的绿将荒芜了一冬的黄土涂抹出一丝生机，辨寻着记忆里的坡径，从步履轻盈走到气喘吁吁时，一家人终于站在了外公外婆的坟茔前。深掩在荒草灌木丛里的坟茔如威严的外公和贤淑腼腆的外婆一样，沉稳安寂。
静立片刻，大家一起动手给外婆外公清理“家园”。边清扫，边叙说着久远的往事，舅父与母亲姨们总是在笑言间突然哽咽，在说到因车祸英年早逝的小舅时我的泪也涌了出来。而第一次抵达山村的几个小孩们兴奋不已好奇地四处打量、追闹，采摘隔冬的酸枣果。
不知不觉中额头渗出了汗，擦汗的瞬间，一扬头，看到了苍穹中高悬的太阳。阳光浩荡，明亮得那么透彻，明媚得那么舒展，不远不近，温暖得恰恰好。这么美、这么好的阳光，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寻寻觅觅多年的阳光么？这个念头涌来时，心下蓦地一震，定神望向对面的山坡，正是七岁那年晒了一个早晨阳光的山坡，那些地里现在是一片片苹果树，新发的叶片在阳光下跳动。
霍地，若大梦醒来。原来最美的阳光，其实我早已享用过了，只是当时浑然不觉。浑然不觉的还有那时健康的祖父母，还有年轻的父母，还有那些疼爱我的亲人，以为他们会一直那样健康下去，年轻下去，让我们的世界永远那样完整地现世安稳下去……
而实际上，有多少那么好的阳光在我们浑然不觉中一掷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