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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那缕桐花香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女子的童年,系在北方一个古老的小镇上。

  窄窄的,棉带子一样的青石板街从镇中间曲曲弯弯地穿过,将古老的小镇拉得悠长,也将错落有致的房子隔成整齐的两排。青砖砌的房子门檐下常常会有两个或圆或方的青石礅,石礅上经常坐着人,有抽烟的汉子,有赶集歇脚的乡下人,更多的是手拿鞋底的大姑娘小媳妇、婶婶阿婆一类的女人。女人们边纳鞋底边嘻哈说笑,一群孩童们就在窄窄长长的街上追逐嬉闹。那时体弱多病的小女孩常常穿过幽深的巷子,蹲在巷口,两只小手撑着下巴,用羡慕的眼神追随着奔跑尖叫的小童们,鼻息间都是温馨祥和。

  在温馨祥和陪伴中长大的小女孩上学了。入学晚了两个月,时已近冬,所有的树木都已凋零,只余光秃秃的枝丫在北方寒风里摇晃。学校门口那段路的两边就各有一排这样的树,身躯庞大,灰突突的,枝丫绸密,风一刮咯吱咯吱作响。听大人说那是梧桐树,小女孩很不喜欢甚至有些怕这些擎天怪物。

  可来年春天,这些难看的大树竟一天一换样,树枝开始泛绿,然后枝枝节节上纷纷冒出了绿叶。短短几天,树冠就密密匝匝,像一把巨伞,遮住了大半边街,雨下得再大,那半边街总会干刷刷的。孩子们就躲在下边玩耍,小女孩也开始喜欢这些能遮阳挡雨的梧桐树了。

  不知从哪天起,那些树上开始嘟起一个个小泡泡,远远看去白白的一片。

  清晨,小女孩像往常一样背着小书包穿过静静的巷子去上学。走着走着,一股香气若有若无地缭绕而来,遂下意识地举目搜寻,然后便蓦地站住了:天边金色早霞和翻涌而来的云朵下,一片粉紫粉紫的织锦在晨风中轻轻飘动,好美啊……原来梧桐树会开花啊!小女孩欢喜地奔跑起来,迎着如梦如幻的紫色云霞,像只欢快的小雀。

  梧桐花花期较长,每天清晨小女孩都利索地早早起床,穿过小镇从远到近细细地打量那片粉紫的云霞,一次一次在树下仰起小脑袋痴痴地看。那片粉紫从此定格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后来无论在什么地方一回想小镇,首先浮动在眼前的便是一片粉紫——那俨然成了小女孩童年的底色。

  长大后,小女孩方知,紫色代表忧郁,而那片紫色云霞确实给童年的她罩上一片忧郁。

  春雨时节,每天每夜都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梧桐花不堪春雨的软磨硬泡,纷纷落了。每天清晨都会看到一地落英,小女孩着急而无奈。

  某天下午,看到一群男生女生在梧桐树下噼里啪啦地踩,边争抢还边嘻哈着数数。走近看,原来他们在争着踩泡在水里的梧桐花。梧桐花是小喇叭状的,在小喇叭后边带着一个小圆球,一踩就发出轻微的扑哧声。小女孩愣愣地看着,等他们哄闹着跑远了,她在凌乱的残花中细细搜寻,将幸免的梧桐花捡起来,手上拿不住了就装进书包。

  踩着铃声跑进教室,老师虎着脸站在讲台上。小女孩本想悄悄溜到座位上,低头走过讲台,书包下滴滴答答的水滴引的老师拧起眉。老师叫住她,扯下小书包,把手伸进去,几十个身影齐齐起立,纷纷抻长脖子瞪大眼。

  天呀,你这笨蛋。老师将一把湿漉漉的梧桐花狠狠地甩在地上,满堂哄笑,小女孩无地自容,无措地揉捏着衣角。老师将一个个梧桐花拣出来扔到地上:笨蛋,捡这些破花让你妈炒着吃还是凉调。笨,笨,真是一个笨蛋!

  前排的孩子得令一样冲上来争着踩地上的梧桐花,小女孩下意识抢回来的一朵还被两男生硬从手上撕下来踩了,一边踩还一边学着老师:笨蛋,笨蛋,哈哈炒着吃,哈哈凉调。

  老师平息了哄乱,抱着书包噙着泪的小女孩,像个罪人般低头回到座位上。然后那段时间,小女孩成了大家嘲弄的对象,班上的孩子肆无忌惮地叫她:笨蛋。

  真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到哪,她只是想保护自己喜欢的梧桐花呀……

  小女孩依然独自上学独自回家,可心里已地震了一次,无边的委屈、烦躁。可同学、老师、父母兄姐谁会注意到一个小女孩的心思?被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小女孩经常哭,一点小事都借题发挥,就连妈妈先给姐姐盛饭也会哭泣。家里人开始还哄哄,几次之后都烦了。小女孩更爱哭了,许多次想说我不是因为这事哭的,是为……为什么呢?或许太小了,她始终表达不清自己的悲伤。

  初夏的下午,下过一场阵雨,阵雨过后学校里空荡荡的,小女孩背着书包出了校门走向镇外。

  镇外,葱绿葱绿的田地,哨兵般排排的树林,泾惠渠里清亮的水泛着白色的涟漪轻轻地流淌,河面上有座拱形的石桥,不断有人挎着篓挑着桶打上面经过,尤其是两堤蜿蜒着的依依垂柳煞是好看。之前,小女孩多次放学后迅速跑到河边静静地看一会水,踮脚扯几下柳枝,摸摸仰头都看不到梢的白杨,好几回都在担心:这树会不会再长,长得将天捅破怎么办?

  只是,在这个黄昏,小女孩什么都不想做,只是静静地望着绿浪起伏的田野,橘色的霞光在绿浪上跳跃,很明丽,很寂寥。

  沿着河边走啊走……小女孩是来自杀的!六岁的孩子想到自杀,真的吗?的确是。成年后的小女孩清楚地记地当时的心情,那是人生中第一次想到死,第一次体尝到无能为力和无助,感到生命的悲哀让人无处逃遁。

  后来,小女孩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将手放在膝盖上的书包上,望着河里缓缓流动着的水想:河水会将我冲到哪里呢?另一个世界里有什么?是什么样子?有梧桐花吗?明年那些梧桐花还会开吗?……太阳已完全落山了,明丽的田野渐渐模糊成一片黑色浪涛,回头看看身后的小镇,已有点点灯光,有的房顶上还有袅袅炊烟。小女孩突然有些害怕了,想家了。

  小女孩站起身,背上书包沿着河堤向镇里走。街上行人两两三三,嘻笑说闹,没有人知道低头走在暮色里的小女孩刚刚经过什么样的选择,而且谁又会相信,六岁的孩子会想到生生死死?回到家里也没人问她为什么这么晚回来,默默地吃了饭睡了,将这个秘密埋在了幼小的心里。

  日子还如一往地前进着,一年年的长大着,一年年的孤单着,长大以后,女子才知道有一种情感叫——孤独。

  谁说小孩就没有情感?谁说小孩的情感就该忽视?谁说小孩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张白纸?谁说小孩就一定无忧无虑?小孩的世界也有大人难以抵达的幽谷!

  所以,长大成为一名小学老师时,女子格外在乎学生的情感,尽可能的保护每个学生的心灵。因为她深深知道,一件大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事却会对一个孩子造成极大极深的影响,而童年的情感体验将为他一生的情感做了定调……

  那缕梧桐花带来的忧伤随着光阴迁徙,早已在岁月里稀薄四散,只是在无数个梦境里,女子依稀还见得那一树簇锦,依稀还嗅得那一缕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