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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不上的窗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ScarboroughFair》轻轻循环,莎拉布莱曼空灵的嗓音呢哝出一份悠远宁静的画面。披着晨褛斜窝在藤椅里看向窗外,隔着清澈如水的玻璃,香樟挺着郁郁华冠,被楼宇切割出来的一绺三角形的天很蓝很亮。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难得的明媚的专属个人的上午,尽管是用一个月赶稿换来的一份犒劳,想想此时奔忙在路上、挤在公交地铁、堵在高速路上或在大太阳下求生计的身影,还是感觉有点奢侈,有偷得一份悠闲的庆幸与暗喜。如果,没有电话,这是多么美妙的一段时光啊。

  可是,我说的是如果。

  当那个二十一岁的孩子车祸离世的讯息传来时,我似遭到寒风侵袭般,从面上直凉到脚底,心也无法遏止地战栗起来。当意识到屋内一团寂寂时,我已走至窗前,一手抓着不知怎么挂 掉的电话,一手无意识地摸索着窗户,从边缝到玻璃。我怀疑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风推开了窗户,然后嗖嗖地灌进来,带给我这场彻肺的寒凉与战栗,甚至恐惧不安。我急于关上窗,躲开这一切。指尖下玻离温热,触目处阳光明亮香樟成荫,明明一幅现世安好的图景,而窒在空荡荡的房子中央,明显 地感 觉自己僵成了一棵荒原上的树,虚弱枝丫不胜四面寒风,耳畔鸟鸣凄怆。

  那个孩子是表哥的儿子,堂姑的孙子,按血缘排算,似乎我不应该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可是,我真的悲怆得无以自持,不得不羞耻地承认,“恐惧症”的隐疾又复发了。病因起源于2008年5月24日小舅和舅母双双车祸离世的那一瞬。之前的世界是完整的、安全的、稳定的,如同一座闭合严实的屋子,我在这个屋子里尽情地喜怒哀乐,偶尔临窗观景,对频频而起的天灾人祸、生死离别的讯息也会叹息同情,那也只是对生命的本能悲悯与同情,可那毕竟与自己毫无瓜葛,它们就是窗外掠过的风,风去了无痕。

  给了我一份浓墨重彩的爱的小舅和舅母猝然离世,第一次把死亡的肃杀带到了眼前。清晰地记得那天,初夏的阳光普照大地,而我如入深秋的海,心冷到瑟缩,身体战栗如风中树摇摇欲倒。也从那一刻起患上了“恐惧症”,恐惧冰冷,恐惧死亡,恐惧车祸的字眼,只要听到,便会条件反射般地去看窗,检查窗。心理学上讲,行为是心理的一种投射,小舅和舅母猝死摧开了我生命之屋的窗户,我关窗的潜意识是想拒绝那些寒风侵袭。当然这种行为只是心理上的一个抚慰,是没有一点实际作用的,于是在莫名恐惧的同时我也开始了习惯性的祈祷,常常在心里与上苍对话,感谢上苍赐予的一切,也恳请上苍继续赐我安静的流年。

  可是所有的恐惧与虔诚的祈祷都无法阻住寒风的再次来袭,用许多昼夜的思念和泪水勉勉强强糊上的窗,很快再次洞开:仅仅时隔两年,父亲猝然离世。这更是场飓风,头顶的天几近撕裂,拼命守护的窗被彻底吹垮吹落。无力地陷在悲痛里,看窗户支离破碎的残骸在风里翻滚,绝望地知道,生命的窗户再也无法修复,无法关闭,再也回不到最初的那份安稳与踏实里。果真,一年后祖母离世。这中间还有一场场“小风”——爷爷弟兄三个,一共生养了包括父亲在内十一个男丁,我们这辈孩子共同称呼是大伯、二伯……我父亲排行第五。在父亲去世的同年,先后有三位叔伯离世,在如雪般一场场飞扬的苍白的幡纸里,修补起来的窗一次次瑟瑟发抖。

  一场场穿窗而过的大大小小的风,掠走了快乐,幸福也逐渐稀薄。父亲的离世更是清零了整个世界,在没有了父亲的世界里,触眼总是一片荒芜萧瑟,就像飓风掠过的岛屿,即便世界复归风和日丽,但它冰凉的气息与痕迹遍布缝缝隙隙……

  于是稚气的女儿几次问:妈妈,你怎么对什么都很平淡,怎么不像我一样高兴了又唱又跳咯咯大笑?望着女儿清澄企盼的眼眸,我有流泪的冲动。我想起了几个月前的春节与刚过去的五一期间,遭遇车祸而逝的两个师范同窗,他们的孩子与女儿一般大小,不知那两个孩子的窗户在洞开之后,要怎样才能关闭得上?而楼上那个和女儿同班的小男生,在母亲车祸离世后,突然成了失语者,每次看到他孤单地蹲在冬青下一棵棵地捻弄小草,我都赶紧将目光移开。

  亲友、同学、街邻,如同秋天的树叶一片片坠落,我一次次浸在冰凉的风里,悲伤之余更多的是恐惧和愤怒。在所有殁了的亲友同学中,除了祖母是八十三岁寿终正寝,其他的长者,最大的六十三岁,而父亲六十一岁殁,刚刚退休一年,还没来得及体尝辛劳一生换来的天伦之乐,他们都被疾病折磨而死。而同窗,仅仅三十几岁,便被车祸带走。

  我憎恨透了疾病和车祸,是它们一次次毫无预兆地摧开我的窗,让“我”无辜地遭受一场场寒风的侵袭,守着一地地的灰飞烟冷瑟缩。我也恐惧了疾病和车祸,这两个幽灵不停地吞噬着人类的生命和幸福。2015年3月10日,十二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新闻中心举行的记者会上,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局长杨栋梁公布仅2014年一年,全国车祸死亡人数6.6万。而2015年2月4日世界癌症日那天,世卫组织公布2014年中国约有220万人死于癌症。而早在2013年初,全国肿瘤登记中心发布的最新一版《2012中国肿瘤登记年报》表明,中国每年新发癌症病例约312万,因癌症死亡超过200万,这意味着每1分钟有6个人被确诊为癌症。

  这些触目惊心的数据下集聚着多少悲号?

  心疾日益严重,一触到大大小小医院和诊所里人头泱泱排队等看病的人,一听到街上120呼啸的笛声,看到新闻上播报某某地车祸多少人伤亡时,便会莫名地烦躁。甚至排斥进超市,病从口入是古今中外,从百姓到专家都知之不疑的道理,高科技实验室里加工出的食品及果蔬让疾病泛滥成灾。我无数次神经质地指着那些琳琅满目色彩惊艳的食品对女儿讲,那都是毒品,要远离。

  朋友说我患了现代文明恐惧症,在下意识地逃离现代文明,细忖之下不无道理。归根结底,疾病与车祸背后的黑手是现代科技与文明。所以,我曾狠狠跺脚埋怨这所谓的现代文明,甚至希望世界在一夜间刷新回最初的农耕时代,大家徒步而行,荷锄出门,嬉笑归来,虽然一生走不出多远的天地,但是却能细细品味生命的安稳踏实,从容、酣畅淋漓地体尝祥和幸福。

  其实,类似我这种“焦躁”症患者无以计数,且与车祸、疾病的数字一样逐年递增。不禁寻思,在这个上得天、入得海,被现代文明重重包围得越来越富丽堂皇的世界里,为什么越来越活得胆战心惊?究竟是什么推动着人类发展?是智慧么?又是什么激发了智慧?是好奇心,是对世界的探究精神?而这一切可不可以换种说法——贪欲?

  人类在不停地对世界刨根问底,不停地用所谓的智慧“探究着”“挖掘着”这个世界,无非是为了更彻底地占有这个世界,更大程度地享用这个世界的能源资源。贪欲激发智慧,智慧催生现代文明,现代文明更大深度、广度地激活人性的贪婪与自私。为了更多地享受现代文明,很多人不择手段地捞取利益,钻人性的空子,徇私舞弊谋取私利,制造无数人为的灾祸。比如那些三聚氰胺奶粉等有毒食品为何能堂而皇之地上市,那些方向盘都抓不稳的司机又是怎样拿到驾照理置气壮做“马路杀手”?从造假、转基因增产到贪腐、徇私舞弊,都是迎合人性的贪婪而衍生。

  如果说车祸、疾病、飞机失联、油轮翻沉,甚至战争是看得见的灾难,那么有种无形的灾难更具颠覆性。我们不知不觉地被绑架到“现代文明”这条船上,我们习惯了这种现代文明,甚至我们也开始追逐现代文明,我们不习惯徒步,我们要看遍世界风景,我们要在冬天里看百花开吃百果鲜……我们被现代文明豢养得失去了抵抗的能力,我们在现代文明这种隐性的“瘟疫”面前束手就擒,浑然不觉。甚至食之若饴,甚至默许了一些罪恶与黑暗的存在,潜规则成了成功的捷径,习惯了侥幸,得过且过,一个互害时代在无形中开启。而怪病、疑难病症的络绎滋生,车祸、空难、海难,甚至战争频发,更突显出不断壮阔的现代文明富丽堂皇的表象下掩盖的危机与灾难。

  贪欲通向不归路,智慧是柄双刃剑。洪灾、地震、龙卷风频频刮开世界的窗户,车祸、疾病会随时刮开每个人的窗户。面对随着劲风一起涌来的夭折于瞬息间的幸福,有时想,人类殚精竭虑地征服世界,争相做着精致的外衣往自己上裹,争相拼抢,却不肯停下疲惫不堪的脚步反思下,生命究竟能消耗掉多少?生命究竟需要什么?生命究竟适合什么?生命究竟应该怎样最大化的享用?被贪欲左右住的灵魂,怎样才能停住痴愚的脚步?难道只有在光阴叫停时,才会蓦然醒转,只有在死亡的寒风里才会如梦初醒?

  忽然很想很想爱因斯坦这个老人,这个睿智的老人说:“我不知道人类第三次世界大战将用什么,但是第四次世界大战人们将只会使木棒和石头打仗了。”这个老人在上个世纪就洞悉了人性,洞穿了世界的走向,而他的智慧阻挡不了“世界的进步”。也或许“世界的进步”就是核原子内部裂变的过程,要经历必然的紊乱、必然的爆发才能抵达最终的安宁祥和吧。

  那是一个深奥沉重绵长悠远的命题,让我阐述明朗肯定是力不从心。我只是清楚地知道,在关闭不上贪欲,抗拒不了现代文明的现今世界里,我的窗户再也关闭不上,要随时面临着一场一场寒风的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