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我想,有这样一双只看到人性良善一面的眼睛,再大的苦难都无法将其光芒遮蔽吧。有那双澄澈的慧眼,在哪里都会看到希望吧……
1
周末早上的菜市场真热闹!一溜挤挤挨挨过去的青红白绿的蔬菜,切切嘈嘈嘻嘻哈哈的讨价还价招呼声,油条、煎饼果子摊前的缕缕油烟……狠狠吸着仿佛已遗失久远的烟火气息,带着一种重回人间的欢喜舒畅东看看西瞅瞅,一块白底碎花画布,不,确切说是一条围裙冷不丁撞进眼帘。
这条齐胸而下悬裹在一个妇人身上的白底碎花紫围裙,像从山涧涌下的一道溪水,清澈亮白得透人心脾,点点紫花让人的心无来由的柔软。显然,这道白紫分明的溪水出现在这样凌乱喧闹的地方非常的格格不入,我不由得隔着影影绰绰的路人打量起这个妇人:
清亮透白水布及胸而下至脚踝,将其略略肥胖的身躯分成三段,下端是沾了泥巴的白底黑布面的手工布鞋,上面堆着棕色裤脚。上端露出劣质的土黄色毛衫,再往上,便是跟毛衣色很接近的脖子和脸。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五十出头的年岁,蜡黄粗糙的脸孔上居然沟壑纵横。齐耳的短发,稀疏枯黄,很不和谐的略略肥胖的腰身,让人下意识地想到荒原上残存的野火烧焦的老树桩,沧桑潦倒。
别的摊主倚在菜摊上或抽烟,或逗笑,以姜太公的慢条斯理等着顾客的光临,唯有她杵菜堆里,摸摸这个,拢拢那个,细小的眼睛紧张不安地从来往行人的脸上匆匆掠过。两个拎菜篮的妇人说笑着打她摊前经过,她抬抬颌,干涩的薄唇翕动了几下,大概是想兜售,最终欲言又止地退却,双眼垂视在自己的菜上,沮丧,怯懦。
显然,是新入驻的菜贩。
同情之心顿起,走向她。抽了一把葱递过去,她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手忙脚乱地提起旧式的杆秤。我笑:不急,慢慢来。她难为情地一笑,瞅着悬荡的秤杆,攒眉,唇角翕动几下,然后抬头羞愧地求助:你自己算,我算不出来啊。浓重的山乡口音憋出的普通话。
两个挑菜的妇人扔下菜嘴一撇:连账都不会算还出来做生意?!她手一颤,紧张地瞅向我。我一笑:好的,你说多钱一斤,我来算。
她放下心来,报单价、重量。我大声地给她算,一斤三块,八两两块四,一共五块四,给你十块,你该找我四块六,对吗?她思量了一下,点点头,低头从挎在腰间的小包里给我翻零钱。我终于看清,她脸和脖子上纵横的沟壑,其实是深浅不一的伤痕,而她诚惶诚恐的笑眼,居然有着孩童的清亮羞涩。
从女儿学校回来顺便捎点菜,拐进菜市场。盛夏午后的市场人影零落,很多摊位都遮盖起来,老妇还是系着那条干净的白底碎紫花围裙,拎着洒水壶小心翼翼地给有叶的蔬菜上喷水。燥热的空气里,她的菜像早晨时一样精神新鲜。
这回她换了电子秤,自己称了、算了,但在总和时,她不停地用手在豆腐板上划拉,我耐心地等她算。她终于确定下来,报出数字。我一笑,你少算了一块,她一愣。我接过她双手递过来的菜,按自己算的付了钱。走了几步,侧身避车时,眼角余光里,她还在俯身用手指划拉着,很仔细。
我成了她固定的顾客,看得出,总是憨笑的她生意做得很辛苦。有次去时,妇人背对菜摊蹲着,我一开口,妇人刷地转过来,慌忙把怀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走上前来。在称菜的空隙,我瞅她扔在地上几片菜叶子上的东西,莫名心酸:啃了一半的馒头,一个玻璃瓶,里边黑乎乎的半瓶辣酱。
整天就吃这?她憨笑:嘿嘿,没事,我身体壮着呢。
老妇很勤劳,哪个时间段去菜市场,她都在,而且对顾客都是谨小慎微地打招呼、询问、报价。顾客递过菜,她都是双手相接,称好一装,又双手递回,唯恐哪里有疏漏。谦卑的姿态,超常的敬业抵过口齿不清蹩脚普通话,而且她还很大气,一毛、两毛的零头总是抹掉,她摊前的人多了起来,我居然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可暗喜还没几天,菜市场拆迁,所有的菜贩呼啦一下消失遁迹了。也不知老妇又渗进城市里的哪个缝隙去了,偶尔想起她会有一掠而过的担忧。
2
夫晨练回来递给我一把青翠带水的绿菜:门口菜店开门了,刚到的菜,瞅着水灵,买了一把。难怪!瞅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夫,因买次菜而心安理得地端起桌上的牛奶,我心里却暗自激灵。
放心,这个店主挺会做生意的。夫腾出嘴补充一句。
其实,之前的菜店也是火过一段时间的,一是方便,二是店主年青靓丽。遗憾的是,她将菜店打理得乱七八糟,小铁皮房里盈满怪味,她却满身香水味地坐在隔壁的麻将馆里。喊几声,不见理会,只好走掉,即使碰上她在店里,也是耷着一张脸,手插在衣袋里不停踢踢这个,碰碰那个,像踢一堆恨不能立马丢出去的垃圾。有次应急进店,久搁的菜蔫得倒人胃口,拨拉着想拣出点能吃的。她一旁愤愤:这小区人都有毛病哩,我这明明有菜哩,偏要跑出去买,腿上有劲儿啊?吓得我再也不敢登门。而菜店位于小区大门的路边,是出入小区的必经之地,她经常杵在屋檐下,满脸戾气地瞅着进进出出的人,刀子般的眼神近乎造成我心理障碍,唯恐提菜打她面前走过,被她冷不丁跳出来指着大骂一通。
早饭后,牵女儿去菜店一探究竟。离着两丈远,水润的清新便从暮春阳光里扑面而来,走在干干净净的洒了水的路面上心情格外舒爽,往常从近旁麻将馆、商店带出的烟、冰淇淋一类的包装袋及其他垃圾,破天荒地不见了。
跨入店门,心更是一振。四面墙白得耀眼,地面拖洗得露出本色的灰水泥,沿墙搭起的半人高木板上摆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菜。有些菜清洗过,红的萝卜绿的缨,白玉样的大葱……
人呢?门后霍地站起一个人影。你?!面前居然是老妇干燥粗黄憨笑的脸。她还是那身装束,毛衫更旧了,白色紫碎花围裙仍是鲜亮地系在身上。
她麻利地侧身从门后的钉子上扯下一个塑料袋,双手撕开呈在我面前。三种菜,共九块三,给她十块,她找回一块:三毛钱就算了。还是和以前习惯一样,并非贪小便宜,但是她这种大气的确令人舒心。
翌日早晨七点,送女儿上学,车拐上干道,就见大门前一个身影,弯腰,双手握帚,埋头哗哗地扫。滑行至一丈处,身影才发觉,疾速直腰,提着扫帚侧退上台阶,视线下垂,毕恭毕敬,齐胸而下的白底碎紫花围裙在晨光里格外爽洁醒目。我冲她一笑。
老妇的到来,不仅结束了小区一进门便凌乱的印象,她也似乎成了祥和的符号:每天早晨七点送女儿上学时,老妇就在洒扫得干干净净的路旁屋檐下撑伞、摆菜,像个忠实守家的长者。
天渐渐热了,店门前撑起两把大大蓝布伞,这下可好,每天一进小区,就见伞下一堆大爷大妈,摇着扇,说着笑,逗着孙子,热闹又祥和。停车买菜,便有人逗女儿,于是熟悉起来。散步遇上,互相问好或做简短的交流,女儿也敢一个人下楼扔垃圾或玩一会儿了——小区无形中像是个大家庭了。
俨然成为大家庭一分子的老妇一直那样卑怯,双手递接,不多言语,最多是咧嘴憨厚一笑。偶尔跟她聊两句,夸她会做生意,她叹,小区人少,老是有坏菜。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我小心地问,还真有点怕她搬走,她摇摇头,眼神投向门外轻轻地说:这个小区的人好,不欺负人,我舍不得走。她微微仰起的下颌下脖颈间的伤痕扎得我垂眼:再坚持一下,或想想办法,扩大影响吸引更多顾客。她嗯嗯点头。
几天后,屋檐下支起一溜木板,有水果、面包、馒头、瓜子、调料一类,怕落上灰尘,上面蒙着一层白白的棉布。小区大门前也撑起了一块招牌,一张白纸糊在压扁的纸箱上,上边用黑笔写着孩子体的字,菠菜、面条、苹果等及价格。如此,顾客中便多了左右小区的居民,我很高兴,一是为她,二是为自己,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买到新鲜的菜以及馒头一类,再也不必整天吃冰箱里的积压品了。
一个胖胖的二十出头的姑娘出现在菜店里,叫老妇妈。女儿与老妇最明显的不同是零头不再去掉,而是在钱盒里东翻西找地凑零钱来找。我们都理解,也不在意,可是老妇在意了。一天两个女人付钱,老妇说你的三毛不要了,你的两毛也不要了。女儿在一边抽抽嘴角,被老妇扫了一眼,又闭了嘴。待两妇人离开,女儿埋怨:一斤菜才能挣几毛钱?你这样做生意,难怪挣不到钱。
唉,娃呀,你不懂,这个小区的人好,人家来买咱的菜就是可怜咱,帮咱呀,咱没有能力报答人家了,就用这毛毛钱表达个心意,你以为人家缺这几毛钱么?
言毕忽然记起身后还有个我,娘俩不禁讪讪相视。我笑哈哈:你们说哪里的话呀?怎么听不懂!
没说啥,没说啥。老妇赶紧一笑。
3
周六上午,刚下楼,便被哭泣和叫骂声吓住,看着疾疾走向大门口的人,恍然觉出那哭声是老妇的,便跟了过去。
别打了,给你,别打了……老妇捂着脸和头往墙根旁的破躺椅下躲,一个黝黑矮胖的男人,颤动着满脸横肉,上前一脚踢开躺椅,捞着老妇的后衣领猛一扯,老妇咚地后仰在地上。恶男人弯下腰挥起手,我惊惧地闭上了眼。
扑嗵,啊!扑嗵!啊!
从没见过如此暴力场面的我四肢战栗几欲窒息。人群挤挤噪噪,不能打人!打人是犯法的!一句一句,却无人上前,男人更起劲了:老子管你啥法不法的,老子打自己婆娘关你们啥毬事?
妈!伴着撕心裂肺的呼喊,胖姑娘扒开人群全力向男人撞过去。
撞了个趔趄的男人,一站稳,便捏着拳头挥向胖姑娘:他妈的,还敢打老子啦,老子将你俩娘们一块拾掇。
打我,不要打娃,打我。老妇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护在女儿身前,一珠血挂在她的嘴角,干枯的头发蓬乱。
打你就打你,以为老子舍不得?男人说打就打,音落一耳光便掴在老妇颊上,老妇捂着颊,吐着血沫,颤声问:这下可以走了吧,盒子里的钱,你都拿走,行不行?
哼,识相点,还敢给老子跑。跑到天边,老子也能抓出你。一口一个老子的男人得逞地冷笑。
一直发怔的姑娘,再次拼尽全力向男人撞去,男人被撞到青萝卜筐前。不等他开骂,姑娘抬手指着他大喊起来:
你不是人,你打了我妈一辈子还不够么?生不出儿子怪我妈吗?你成天在外喝酒打麻将,回来就打人,家里都被你败光了,你还想怎样?我妈好不容易跟你离了婚,你整天打砸,不让我们在村里住,我和妈被你撵得无家可归,跑到这里找个活路,你有啥资格再来打妈,向妈索要钱?
听清曲直的人群像海浪翻滚般躁动起来:“明明是欺负人,打110,把这坏怂抓进去教育教育。”“这么老实厚道的人,你咋忍心打她?”
哼,离婚了也是老子的人,跑到天边,抓住照样打。男人有恃无恐地抓起一个萝卜向老妇劈面丢去。
妈!姑娘惊叫着伸出胳膊想护住母亲,没成功,萝卜重重地砸在老妇额上,老妇眼角立即渗出血。
豺狼!我今儿跟你拼了啊。胖姑娘哭叫着扑向男人,却被老妇扯着胳膊拽住。然后,老妇向前一步,把女儿挡在身后,抬起头,望向那男人,男人刷地又高扬起手臂。我再次闭上眼。
然而,没有听到恐惧的耳光声。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奇怪的场景:男人挥过去的手定格在老妇脸斜上方一尺多处,老妇不躲不闪,不言不语,不怒不惧,就那样静静地勇敢地望着那男人的脸,眼角一滴血珠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落。
男人静止着,胖姑娘静止着,围观的人群静止着,所有的眼睛都射向恶男人。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男人似乎负有千钧之力,额角有汗渗出,凶神恶煞的眼神开始犹疑,他手臂动了动,不知是想挥下来,还是收回去,最终保持着原状。而老妇的眼睛始终平静。男人的眼神开始躲闪了。老妇颤巍巍但依然平静地吐出几个字:给咱们一个活路吧。
男人怔住了,脸上变幻着复杂的表情,终于褪去最初的凶恶,放下了手臂,但还是不甘心地指着老妇:你等着,你等着!语气虽狠,却后退两步,一转身从人群闪出的缝隙中一溜烟跑了。
4
冬天来临,呼啸的北风令人加快脚步。老妇的小菜店也常常保持着冷清,只是每天早晨送孩子上学时仍看到她已经打开绿色的铁皮门,没有取暖设备的门里透着森森寒气,她一边哈着手,一边给木板上上货。落雪的早上,沿着大门直通最里边一幢楼的主干道总是早早被扫出一条通道,而菜店前的一截路更是全面干净。
这件衣服蛮好看的哦。中午走进菜店,眼前的老妇让人眼前一亮,干净的白底紫碎花围裙捆扎的棉衣一看就是品牌货,老妇很爱惜地给胳膊上套了两只崭新的褐色袖套,气色也明显好了点,脸稍稍长了点肉,润泽了。
嘿嘿,是小区里张大妈送我的,这小区里人真好,送了我和娃好多东西了。
也是你娘俩人好,大家喜欢你们。
嘿嘿,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春暖花开,出去学习,一个月后结束返回。远远的,便看到小区上空尘土飞扬,一年前传闻临街要盖高层商品房,没想到还是真的。小房子已夷为平地,那绿色的铁皮门窗,当成废品撂在保安亭后的墙根下。经过那堆废铁,我似乎又看到了不久前,隆冬的夜,老妇在绿门边,就着白瓷脸盆做的简易炭盆,静静地坐在昏黄的光晕里,那样的孤单而顽强。
恶男人闹事那天,我为了弥补自己不敢挺身而出的懦弱,跑回家取了药水和创可贴送去。快到门口时,看到胖姑娘蹲在老妇面前,仰着头给坐在凳子上的母亲用毛巾擦脸,泪光莹莹地说:妈,平日,咱们和小区里人这么好,可刚才那么多人,没有人来帮我们。如果有人帮我们,你也不会受伤了,人心怎么这么冷啊。
我心一缩,遂听老妇说:娃呀,不要埋怨,那些人其实已经尽力帮咱们了。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难,我们要体谅人啊。
我悄悄地转身离开。
还记起,有个黄昏,路过菜店时,想起女儿要吃红薯,就停住问有没有红薯。老妇顿了一下说没有,明天有。姑娘却说有啊。我顺着姑娘的手指,看到角落里躺着的几颗红薯,大的像脑袋,细小的像蔫了的胡萝卜,犹豫须臾,我将其全装到袋子里。哈,大的做拔丝红薯,小的熬粥。
姑娘孩子气地得意地扫了老妇一眼,麻利地一称:四块六,你给四块五就成。
不,三块就成。老妇从女儿手里夺过零钞,抽出一块五退给我。我坚持不收,她还是塞进红薯袋子,我只好连连道谢地离开。
妈,你咋回事?一下子少收一块五,好容易将这些烂红薯卖出去。
娃呀,你咋没看出,你大姐是在暗着帮咱们,说不定,她一会儿就将那红薯扔进垃圾堆了。
其实,我还真在为此纠结呢,拎回家不免要受夫一顿数落。闻言,不禁回头望,恰恰看到她仰向门外的面孔,那苍老的面孔上清澈如孩童的眼睛似乎能穿透黑漆漆的夜空。
我想,这样的眼睛,这样一双只看到人性善良一面的眼睛,再大的苦难都无法将其光芒遮蔽吧。有那双澄澈的慧眼,在哪里她都会看到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