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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掠夺着他的美好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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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呀,就是那样一个整天混迹于各色女人之中的浪荡公子!当初就看出来的。

  十几年后,G君消息第一次辗转进耳中时,居然是这样的。我有一瞬的惊疑,自律到近乎精神洁癖的他,怎么会这样?

  旋即便悲愤地明白了,他,终于努力地活成了他们想要的模样。

  20岁的G君,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时,是狠狠地惊动了我。182厘米的健颀体魄,面孔温润,剑眉星眸,挺拔的鼻梁,修长的四肢很是舒展,然而这还不是他最美好之处。当时,他站在一排平房前的阳光里朗朗大笑,极具笑看天下一切的明朗与豁达,那是因为别人说你干吗不简朴点,别总披挂一身大品牌,处处贵公子做派。他收起几乎欲穿透云霄的笑声解释,这件黑白相间的亚麻休闲装是70块钱在街边买的,连商标都没有,已穿了三年了,而且还将继续穿N年。

  为了消除那一束束疑问,G君补充自己从来不讲究品牌,只要是找到感觉的,地摊上的也会视之若宝。他说自己一旦喜欢上某种物品,便不会更改,比如一直用海飞丝洗发水与力士香皂,五年没有换过。

  向日葵一样簇拥着他的人尽说不可能,而站在三米之外的台阶上的我却是信了。或因隔了一段距离,他和他的所谓的朋友们就像一个完整的影视画面,阳光下,他们的表情丝丝毫毫都攫进我的眼。同样的青春,只是G君那份从灵魂里散发的清澈气息像天际阳光无法遮挡地波及开来,淹没了那一圈嘈杂。

  上天赐给他优越的高度,他像伟岸的领袖般扬臂一挥,挥起一片惊喜。他一转身,立马前簇后拥,笑着,闹着,我知他们又要奔赴某个酒店。

  走出不远,他回头冲台阶上的我挥挥手:走哦!

  我浅然一笑,轻轻摇头,他的回头是我预料之中,却仍难免意外的欣慰——他和我第一感知完全吻合:富有而善良,豁达而细腻,帅气阳光,美好得无以复加!

  2

  拒绝了他豪爽的邀约,却赢得了他的信任。

  他卸下阳光的表情,在灯下默默无语,清澈的眼里满是困惑与不甘。他说他想用不露声色的接济,保全朋友的自尊又可获得意外的如愿以偿,所以他对他们总是有求必应,他愿意用一点点钱换得大家一场欢喜。可是,酒足饭饱,唱过舞过之后,为什么大家却嘲笑他是个笨蛋傻瓜,为什么那么恶狠狠地说既然你爱嘚瑟,就替你挥霍一把。他那么在乎友情,不在乎单方面的付出,为什么换不到大家一点公平的友情。

  公平的友情,这是第一次听到。或许,有些词是要一定角色才能体悟地出。G君说他遇到很多的不公,别人买一根雪糕分给大家,大家会感激不尽,而他每次付出的何止是十根百根的雪糕,却感觉不到丝毫尊重,倒是有嘲戏冤大头的放肆。他一次次用朗朗大笑掩饰心底那份失落与孤单。

  G君说自己其实很节俭,为了不惹眼,他的日用品衣物一类比别人的都低档,可是没人信,所有人认定了他是挥霍无度的富家公子。

  他说自己小时候捉了只麻雀,几个同学抢,打伤了他,他不在乎,只想再抢回来。可是那么多大人鼓动一群孩子往死里打他,他不知平日那些自己尊敬的叔叔阿姨为什么对他有那么深重的仇恨。他深深地爱着周遭每一人每一物,甚至深爱着整个世界,然而,深爱的同时也有种莫名的恐惧,他总觉得冥冥中有股力量对他实施着掠夺。

  稚气的G君不知这股力量来自何处,也不知其要掠夺他什么,只是这份隐隐的恐惧让他想靠近所有的人,得到一份温度。

  G君当然不知,身为权倾一方富甲一方的小城霸主的继承者,当他落地起,便站在了小城的风口浪尖之上。他背负了父辈沿袭下来的荣光,也背负着荣光背后的阴暗——为富不仁。他早早地便被设定成一个负面人物,从小便深受不公平的待遇:捡了钱包,送到公安局去;老人跌倒,搀扶送至家;本子和笔经常发送给同学……他所有努力只是换得哼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抑或败家子或用钱收买人心的可笑之举。

  虽然,单纯的行为总会被诠释得面目全非,他别无选择地接受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暗箭与利刃,但是,从小读着“人之初,性本善”,有着清澈眼眸的G君,对人性充满着乐观,渴望与这个世界相融。他一再坚持向周遭证明富有者未必就一定包藏着一颗狠毒的心,倔犟地捧着一颗热诚清澈的心寻找着归属。上学时如此,孤单地走出校门,扇着翅膀扑进社会,仍在苦苦寻找着肯接纳他的群体。

  用G君的话说,就是他很在乎这个世界,很在乎这些憎恶自己的“朋友”,日久见人心,他相信大家终会接纳他的。为此,他更要紧紧地守护住自己的美好。

  3

  这一天没有到来,经不起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力量,寻常的女孩实在找不到被宠爱的资本,经不起波涛汹涌的“善意提醒”,终于打翻了G君用纯纯的爱恋小心翼翼供养着的爱的油灯——倾心倾情的女孩,冷冷转身,将他孤单地遗弃在冰天雪地里。

  放眼洁白的世界欲哭无泪,拔足欲追,却又向相反的方向狂奔,苍茫雪地里,G君一声声对着苍穹撕破嗓子吼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认定美好的皮囊就不会专情?为什么富有就一定是用情不真?高富帅难道就没有节操?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匹配的是靓丽或有家世背景的女子?

  而小城里的人理直气壮各如神明地说:怎么样?早说了吧,喜新厌旧的浪荡公子!

  没有人知道他一遍遍在暗夜里自斟自饮到长醉不醒,他一次次在旷野里大吼大哭,哭他的委屈,哭他的思念,哭他被遗弃的真心,哭他无以言说的悲哀……

  再度现身时,G君变得玩世不恭了,他嘻哈说人都是没有心的,何必拿心以对?可是,是不是为了证明他不是个贪色贪背景的功利之徒,他娶了妻,妻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苍陋的容颜令人叹息。可是他却像对待公主一样,呵护着她,想给她宿命里缺少的那份爱。

  不惜沦为小城笑柄,只为守护着心底的那份美好,G君倔犟地坚持着,他要将他那份真善给予需要它的人。只是,很多个黄昏,G君伫在城外的山冈上,遥望天边的云霞,安静得像尊雕塑。

  4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沿袭了古老文化的种族,内心的虚弱与好强演变成的嫉妒,是世间暗流中最汹涌的一股。而几千年积淀起来的偏见,形成了所谓的世俗准则。已习惯了,抑或默许了人性的卑劣之时,当一个美好的事物出现,已没有人会相信,只是众志成城地将其逼回“原形”,从而证明自己的聪明。

  G君的卓绝,颠覆了世俗的平衡,刺痛了很多不甘的心和眼,他们不肯相信他的纯真,更不允许他的美好突兀存在,他们心有灵犀联手一气布下天罗地网,一边乱箭齐发,一边如看戏码一样品赏着G君拙劣的表演,任他在世俗的网里左突右奔,寻不到出口。

  权倾一城的父亲政治遇坎,急速退出。一夜之间,G君成了笑柄,成了挤兑的靶子。父亲政治对手们明里暗里实施着父债子还的权术,他一味地退让迁就,成了只丧家之犬。再退让,可还是被“你不是×××的公子么?×××不是厉害得很么”的话包围。父亲的名字一遍遍从那个手戴金镶玉拈着兰花指剔着牙床的嘴里咬牙切齿抑或鄙夷不屑地挤出,G君终于爆发,挥起了愤怒的拳头。刚开始在政治上露头便踌躇满志的年轻政客鼻梁骨断裂的瞬间,所有的嘲笑、诅咒、谩骂像决堤的洪水滔滔而来,而这绝不是一天两天所有,这是积聚了多年的仇恨。

  铁铐的冰凉刺醒了G君,他仰天长笑,突然明白了世界的荒谬,明白了自己的痴傻,也明白了自己的无力。几天的赎罪归来,他收起了热情和希望,低下桀骜的头颅,深居简出,在滔滔浊浪里,只想守护住最近的美好。

  可是被他疼爱如公主的苍俗的女人,因安全感的缺失,一再用各种手段测试他的忠诚。他的沉默,她视为厌倦,大哭大闹,满世界宣扬一个怨妇的悲情,博得大家的同情之时更博得欢畅的嘲笑。于是他在离婚协议上没有任何异议地签了字,然后将洗漱用品和几件随身衣裳往车上一扔,头也不回地驶出从落地起便不曾离开的深宅大院的门,让一些智者们的预言得以切实地验证:这个浪荡公子早晚落得个一无所有。

  G君开始追逐美女,在酒吧左拥右抱喝得烂醉,听着燕声莺语地喊公子很享受地摆着贵族范儿。他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的财富谁也测不出,他对那些又想靠近自己的人变得锱铢必较,甚至连一杯酒也不许喝。他说与自己无关的人,休想在他身上得到一分钱的好处,除非会逗他开心。看着那些当年自己努力讨好却不买账的人现在赔着笑脸讨好自己,G君习惯了仰天大笑,笑出眼泪,笑得那些人心下惶惶,寒碜毕现。

  看起来,他找到开心的途径了,财富与外相在带给他许多负累之后终于开始体现起价值。

  可是,G君清晰地知道,世俗终于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有意无意地将他逼进他们早就为他设定好的模子,他们对他的掠夺已成功在望。

  5

  十年后,得知最初那个女孩的音讯时,G君依然泪流满面。而那个女子也是泪流满面,她终于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份怎样深厚的爱恋,丢弃的是怎样纯真的一颗心。

  她说,造化弄人。G君长笑当哭:弄人的何止是造化?

  这时的G君,已放弃了抗争,确切地说,在一场用生命与世俗不屈不挠的抗争中,他显然落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财富与权势是世间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沟这边的他努力地向沟这边伸着脚,企图踢开横在自己面前的那道无形壁垒。尽管他将尊贵的金银玉饰通通收拾起来,穿着地摊的衣服,想将自己像水一样融进江河,可是他终归是珠异质的水,那些人联手掠夺掉他的珠华又将他摒弃出局。

  他去了另一个城市,带着一个穷山村出来的酒吧打工妹。哈哈,看吧,富家公子就这德行,找的一个比一个差劲。

  这是关于G君最新的消息,我长吁一口气。G君,果真没让我失望,他的本能促使他仍在坚持守护。没有人会稍稍用点心分析G君的三段爱情,他们只顾求证他是否是他们设定的样子。G君三次爱情的主角清一色的弱势群体,是需要爱与温暖的寻常女子,他就是在证明,他从来没有看中女子背后的东西,也没有贪着姿色而去,他只想用自己的力量给她们想要的呵护与疼爱。那个女孩,据说并不美丽但很纯真——纯真,是G君一直信仰的美好。

  所以,G君仍在坚持,他对美好的向往从来没熄灭,他调整着各种姿势守护着自己的美好,小心翼翼而又隆重到背井离乡……

  多希望G君的美好不要再被强掠,可是,我仍依稀穿透时空看到漫漫长夜里对着夜空独坐到天亮的他的背影。他的心里一定被悲哀涌满,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他一定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失败了还是成功了,是妥协了还是在坚持?他肯定依然在恐惧,恐惧不知来自何方的掠夺。他想使劲,却使不上,因为他始终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掠夺着他的美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当初自己很不屑的力量慢慢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