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六 同根树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同根树
小姨,什么是姐妹?
妈妈,什么是姐妹?
姐妹啊,就是同根树,分担风霜共抗岁月,并在某天,父母离开人世后,接替父母陪你走完剩下生命路途的人哦……
1
一个是粉琢玉雕的洋娃娃,一个是黑瘦干瘪的丑小鸭,真不知造物主是怎么想的,安排出这样一对亲姐妹!
容貌天地之别,性格更是水火之别。
洋娃娃一样的姐姐是团火,走在哪都是焦点,每个见到洋娃娃的眼睛总是倏然一亮,而后便盈满亮晶晶的欢喜。她们愿意停下手中的活计逗她,他们愿意将她举过头顶,听她清脆的大喊大笑。
与永远被亲友乡邻疼爱的笑脸围绕的洋娃娃相比,从小爱哭,哭时总是不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似乎受了无尽的委屈,却又不愿惊动别人的丑小鸭就像一汪寂静的水。这汪水永远躲在人群后边,旁观着洋娃娃姐姐那束火苗在疼爱的笑脸里跳跃闹腾。她知道自己没有姐姐讨喜的外表,更没有讨人喜欢的性格,受忽略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住羡慕与忧伤,唯一还能招来夸赞的那双异常黑亮的眸常常汪着两珠泪水,这泪水为她赢得了一个“刘备”的绰号。
每每知道洋娃娃和丑小鸭是亲姐妹的人,总是露出吃惊或遗憾的神情,还有的啧啧同情:为什么不能把姐姐的美丽可爱分给妹妹一点,一点点也行啊!
同情像一把火,舔舐着羸弱敏感的心,自卑早早在妹妹体内发芽,她沉默懦弱少言。放学回家见家里有客人,就悄悄溜到厨房抓块馍馍跑回学校。坐在学校斑驳的木门前老槐树下啃着馍馍,想象着被亲戚逗弄的姐姐银铃一样的笑声,妹妹有着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单。而很长时间里,有些亲戚居然不知父母还有她这个女儿,他们都羡慕爸妈“一儿一女活神仙”。
冰火两重天的姐妹俩,在成长中也势如水火。姐姐永远风风火火,什么东西都要合她意,否则就大闹,动手抢夺。在父母干涉下知道不该占有,却还要想方设法毁掉,那漂亮的睁圆了的眼眸里射出唯我独尊,即使毁了也决不让你得逞的憎恨。
为什么令自己自豪与羡慕的姐姐要厌憎自己呢?她已经拥有那么多了啊。当她委屈与伤心混杂在一起哭泣时,母亲也训斥姐姐,甚至假装打姐姐,只是非但没效果,还让姐姐眼里的憎恨更深,常恶狠狠地威胁:等妈妈不在家时再说!那眼神那语气令她心悸,她一刻不离地跟在妈妈身后,处处抓着妈妈的衣角,唯恐妈妈将她撂给对她虎视眈眈的姐姐。她的粘人,令妈妈头疼,时常烦躁地掰开衣角上那只小手。她更自卑孤单了。
妹妹当然也有不孤单的时候,也有被众人包围的时候:生病时。
落地便体弱多病的妹妹一年四季都在生病,以至记忆里都是一片惨白,那是百年古镇上新修砌粉刷一新的医院墙壁的颜色。住院,出院,出院,住院,虽然大人们爱逗弄姐姐,可是当妹妹病时,那些关注便都转移过来,他们和她们会围着妹妹轮番询问她想吃什么,哄她吃饭。尤其是母亲会日夜不离地守护着,饭也是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尝好温度喂给她,买来稀有的糕点、麻花哄着她吃。如果她不吃,宁可放起来,也不许姐姐碰。姐姐也会很罕见的呵护起她,将来给她打点滴的护士往外推,边推边骂:坏蛋,出去,不许给我妹妹打针!听到姐姐口口声声说“我妹妹”,被高烧和疼痛折磨的妹妹便开心地笑。
可惜,当妹妹病好后,一切恢复如常。姐姐依然霸道,依然厌憎妹妹,宁愿带着巷子里其他孩子玩也不带妹妹。妹妹只有一个人在不停地忙碌的妈妈身边过家家自娱自乐,妈妈似乎成了妹妹寂寥的成长路上唯一的依傍。
2
上初中后,妹妹看到了别人家姐妹,方知道姐妹原来还可以那样的亲亲热热互疼互爱,于是妹妹尽量地去靠近体贴姐姐,想以此换来姐姐的回应。可是她失败了,妹妹的主动令姐姐更加敌意深重,姐姐甚至不许妹妹说她们是姐妹俩。为什么呢?妹妹不敢问,不忍问,因为愈发漂亮亭亭玉立的姐姐眼里的不耐烦与鄙视已经让她知道了答案:依然黑瘦干瘪的自己怎么配当她的妹妹啊。
连姐姐都以她为耻,她怎能不更自卑呢?妹妹成了离群索居的少年,陪着她的是一本本小说、一本本散文和诗集。她的作文被老师拿到几个平行班里朗读,很多同学知道有个女生作文写得超好,就是对不上号。而考试后,妹妹的名字和分数像个陌生的符号冷冷地居于前列,同学们对对不上号的名字丝毫不感兴趣。而对见了老师便躲起来连声好都不愿问的不礼貌女生,习惯坐在教室角落里从不举手发言的女生,老师当然也不会多搭理一下。
“校花”姐姐这边风景独好,老师一再指定为班长的姐姐,时常对男同学挥起树棒,任何活动缺她不可……只是,享有男女同学众星捧月风光的姐姐对妹妹的厌憎有增无减。妹妹不会骑自行车,就住校,三天回一次家。回一次家,便要遭会骑自行车、几乎每晚回家的姐姐一顿莫名其妙的骂,尤其一看到她和妈妈在一起,便破口大骂,莫须有的借口让妹妹有口难辩。妈妈护她,姐姐骂得更凶,甚至和妈妈吵。于是,妹妹减少了回家,只在周末回家。有一天,妹妹发烧了,在宿舍里躺了一天,实在扛不住了,放学时硬着头皮去找邻班的姐姐:带我一次,好不好?我实在走不动路了。
哼,有那么娇气么?姐姐冷冷地撂下一句,骑着自行车追她的一群车友去了。
十三岁的妹妹独自往家走,发烧一天,一天没有进食的身体虚弱得直摇晃,双腿挪动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穿过无人的田野,拐过一条一条小径,五公里的路途在那一天格外的漫长……在终于看到家门时,妹妹虚弱得跌坐在泾惠渠岸边,望望几百米外的家,回首暮色里曲曲折折的路,那空荡荡的田野,妹妹无声地哭了。回到家,妹妹一个字也没提,吃了药就安静地睡了,她渴望姐姐的爱护,但如果是父母强逼的,她宁愿不要。
后来,妹妹还做了一些向姐姐靠近的事,比如给姐姐挤好牙膏、兑好刷牙水,比如在家里拮据情况下,过年妈妈说谁缺衣服给谁添的情况下,妹妹不假思索地说给姐姐,比如说暑假她抢着刷了一暑假的碗。可是每次都惹得姐姐大怒,骂她放那么烫的刷牙水明明是想烫她,而她也没有想到姐姐为什么那天会提前十分钟起床;骂她陪着买衣服的时候满脸的不高兴,而当时她忧伤的是,因为妈妈对她的那种歉疚。骂她抢着刷碗是为了作秀给全家看,她只是不想姐妹俩因为刷碗争执而引起母亲失望。
被姐姐痛骂的时候,妹妹不做解释,只觉得自己笨极了,做什么都不如姐姐的意,姐姐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误会呢?姐姐对她只有仇恨厌憎,姐姐似乎早已给她定了性,她的存在就是姐姐最大的烦恼,换言之,只要她不存在,姐姐怎样都会是开心的。
父母为姐妹俩这样的状态苦恼不已,姐姐痛骂已造成了妹妹心理障碍,只要姐姐一瞪眼,她就自卑得、惶恐得只想躲起来。而渐成少年的妹妹隐隐明白,罩在姐姐的光芒与厌憎里,她就像一株大树下的小草,永远直不起腰身,永远不可能有属于自己的阳光。她要逃开这片阴影,努力长成一株树,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不堪。
以年级第三的成绩考入高中那年的一个耳光,让妹妹终于下定决心彻底逃离。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中秋的前一天,姐妹俩先后回到了家。一家人坐着聊天,妹妹手边刚好有一个花瓶状的酒瓶,妹妹说着话,不知不觉中将上边的商标撕了下来。正在她将那些印痕往彻底地擦拭时,姐姐突然一步冲了过来,不由分说一耳光扇了过来:手贱!
有力的耳光扇掉了妹妹脸上包裹着的脓包,血水沿着脸流了下来。妹妹以为姐姐会内疚,会住手,没想到,姐姐又挥起了手。她彻底地决望了,抬手一把抓住姐姐的胳膊,对有点意外的姐姐幽幽地说:我一直把你当姐姐,你为什么不能容我呢?从现在起,我不再有姐姐!
她多希望姐姐能在那一刻有一丝惊醒。没有,姐姐冲着她踏出屋子的背影吼:我从来就没有妹妹,你少自作多情!
一个月后,妹妹离开了家,在几千里之外,妹妹给姐姐写了封信,诚恳地对姐姐说,如果自己的存在妨碍了她,希望自己的离开能让她开心,祝福姐姐快乐。可是姐姐的回信内容却是“或许将来某一天我们会泪眼笑荒唐,但是现在我这封信就是通知你:从此后我们断绝姐妹之情!”
妹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如此,她们肯定有误会,只是这些误会与成见究竟因何而起呢?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就如一些感情是没有起由的吧。那就那样吧。
3
此后几年,妹妹真的与姐姐没有任何联络,她们真的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中,从父亲的信里她知道姐姐高中后,没有上大学,随从初中起就痴恋她的男友去了南方。妹妹很替姐姐惋惜,那么一个美丽聪明的女孩要是进入大学该有怎样精彩的一段人生啊。幸好,在1995年,高中学历的姐姐学习了半年电脑凭着娇好的外形顺利地进入一家外企当了办公室文员,待遇也不错。想象着长大后姐姐的模样,妹妹暗暗为姐姐欢喜。而当时师范毕业的妹妹已踏上了三尺讲台,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甜蜜恋情。
就在离家几年、终于可以在几千里的异乡建立栖身之处时,一连串意外出现,亲情裂变,爱情夭折,友情的溃散,在边陲小城孤立无援的妹妹绝望极了。又不能惊扰到渐老的父母,在心痛得夜不能寐时,妹妹想到了姐姐。妹妹第一次给姐姐写了信,可将信投到邮筒后就后悔了,自己怎么会在最无助的时候想到了最厌憎自己的人?姐姐接到信时会哈哈一笑还是直接丢弃?
可是半个月后,她接到了电话,姐姐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依然有她熟悉的音色,只是这音色不再冰冷。姐姐喊着她的小名,掷地有声地说:不用怕,有我呢,我马上来接你。要不给你寄钱,你买张飞机票,回家也行,来我这也行。那边的一切都抛开,就当这几年出门旅游了一趟。
妹妹捧着话筒任泪水纷纷滚落,虽然有点意外,但她一点也不质疑姐姐的诚心,她毫不犹豫依赖上了这份力量。
分开六年的姐姐和妹妹终于又回到了同一屋檐下,南方归来的姐姐美丽娇俏,边塞归来的妹妹孱弱忧郁。姐姐依然处处强悍霸道:想吃啥,说,我给你做!走开,不用你动手,水太凉!想要啥,给钱,买去!
姐姐处处呵护着她,姐姐出手阔绰,似乎有用不完的钱,似乎什么都不在话下。妹妹开朗了很多,无所畏惧的姐姐让她特别的踏实和依赖。她终于承认自小霸道的姐姐的确比自己出息能干,最难得的是,姐姐不厌憎鄙视她了。
干吗这样对我好?
嘻嘻,谁对你好啦?你小嘛,只要你高兴,为你做啥都行。
妹妹倚在门边看着姐姐水池里刷碗的手,心里暗自悠叹,如果,如果小时候能这样该多好啊。
给你五千块钱,你去旅游一趟,散散心,然后回去安心上班,好不好?1998年的春节,姐姐洒脱地对妹妹说。妹妹不要去旅游,要跟姐姐去南方,看姐姐工作的地方,尝试下南方的生活。姐姐犹豫一阵后答应了。
三月,广州的木棉花灼灼满街,妹妹在到达姐姐的居所时,兴奋与欣喜倏然退去。姐姐居住的出租屋根本不是她憧憬中的雅致温馨,而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甚至是简陋。姐姐在妹妹明显的失落面前讪讪地笑:打工嘛,住那么好干吗?把钱攒着以后回家创业。
然后妹妹知道,姐姐和姐夫没有大学学历,在公司里待遇总是要低一些,他们不可能去住设施齐全的公寓套房,只有租住在城中村。
妹妹对姐姐很失望,她认为姐姐目光短浅,因早恋而放弃上大学,出手阔绰全因了虚荣。妹妹如此想了,便也如此直言不讳了。姐姐一笑,是默认了。然后简直是把她孩子一样照顾,连饭都要试下温度,啰嗦得有时让她烦躁。她就不客气地发火,而姐姐居然还好脾气一笑,似乎知道自己让妹妹失望了,也打落了妹妹刚刚建立起来的依赖和踏实感,姐姐笑得很歉疚。这样的姐姐让妹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宁愿姐姐还是那么强悍霸道。
妹妹很快在外企找到了经理助理的工作。姐姐说你运气真好,妹妹故意刺激姐姐:哪里是运气?有学历还愁找不到工作?妹妹对姐姐没有上大学还是很不满的,她当年离开家,就是希望如愿以偿姐姐能有一个好的前程,而姐姐居然……
一年后,假满,妹妹辞职回北方小城。走的前几天,姐姐便开始笑里含忧。离开南方那天,一进火车站,姐姐眼里便蓄满了泪水。火车缓缓启动,车窗前的妹妹看着姐姐在站台上追着火车跑,边跑边擦眼泪,直至变成一个黑点。
邻座人问:那是谁啊?感动得我都想哭。
我姐姐。妹妹面无表情。
你姐姐?你有这么好的姐姐,你好幸运啊,有这样疼爱你的姐姐!
妹妹没有言语,她也不知自己居然会这样的冷静,居然面对姐姐的泪眼无动于衷,她究竟怎么了?
南北相隔几千里,姐姐和妹妹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安静生活。从偶尔的电话或母亲的转述中,姐姐感受着妹妹的喜怒哀乐,妹妹也了解着姐姐的酸甜苦辣,有分歧时还会在电话里大吵摔电话,只是过几天后总有一个人先向对方拨电话。
后来几年,姐姐从南方回到家里,生了个女儿,妹妹也结婚了,也生了个女儿。姐妹俩再见时,姐姐咿呀学语的女儿伏在妹妹襁褓中的女儿身边欢喜地嚷:妹妹,妹妹!不知是不是巧合,母亲满眼笑地在一旁说:简直是你们俩小时候的情景再现啊!妹妹心里一动,生命的最初,姐姐见到她时也曾这样欢喜么?从什么时候起水火不容了呢?
是啊,表面上看,姐妹俩不再有芥蒂,可是,妹妹总觉得心底有块坚冰,偶尔便会跑出来硌一下她的神经,尤其是在不如意时。
那个夏天,妹妹被诊断出胃里有个间质瘤,需要手术。“肿瘤!”没法不谈瘤色变啊,妹妹一时陷入悲痛之中,她第一时间里想起的竟然还是姐姐。姐姐接到电话,一个星期后便领着五岁的女儿到达千里之外的妹妹家门口。晕了两天车的姐姐,脸色蜡黄,妹妹突然对姐姐有了深深的心疼,只是她习惯隐藏感情,什么也没说。而她们的女儿却很快地玩到了一块,姐姐、妹妹的呼唤声不断地回荡在房间里。
去兰空总院住院那天,妹妹拉着姐姐女儿的手和自己女儿的手叮咛:宝贝,你们是姐妹俩,姐姐要疼妹妹,妹妹要让着姐姐,一定要相亲相爱让小姨、让妈妈放心哦。小姐妹俩眨着亮晶晶的眸似懂非懂地点头。出门前,姐姐的女儿似乎明白了什么,拉着妹妹的手稚声稚气地说:小姨,你放心,我是姐姐,我会好好爱护妹妹的。
妹妹的眼泪刷地滚落,三岁的女儿是她最牵挂的,如果病情严重,如果手术有意外……
放心去,吉人自有天相。姐姐对妹妹的眼泪很反感,很不耐烦地催她出门,根本没把她生病当一回事,唯一听着顺耳的一句是:我是你姐姐,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会疼祺儿超过晴儿的。
晴儿是姐姐的女儿,祺儿是妹妹的女儿。姐姐如此承诺,妹妹是无条件相信的,只是她什么话也没说,心底一声幽叹,转身远走。
幸运的是,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注意保养,过几年会完全恢复的。二十天后,妹妹出院回家,看到妹妹胸前十七厘米的伤口时姐姐眼里泪光一闪,接着又大大咧咧地说:嘻,就说你没事嘛。好了,虚惊一场,安心养着就是了。
手术后身体恢复得不是很理想,贫血,低血糖接踵而至,免疫力低下,隔三岔五便感冒咳嗽,胃里整天火烧火燎的痛,常常半夜痛醒……病痛摧残着妹妹的身体,也逐渐击垮了她的意志,她变得易烦易躁易悲观,在被病痛与绝望包围的时候,妹妹便寻找根源。
医生说,所有的胃病都是长期心情不好导致的,那自己不快乐的根源在哪里呢?她想如若当初姐姐不那么的憎恨她,鄙视她,她不会那么早离开家;若不离开家她便不会有这后来的际遇,也不会积忧成疾以至于今天随时面临生命的终结。
她不得不承认,对姐姐,她心底里一直有着无法抚平的心结。是啊,她怎能不心怀怨怼呢?
所以,当那天姐姐又在怒气冲冲地训斥侄子时,那个辩解无力、逃避不了的小孩满腹委屈与受伤的表情一下子点燃了妹妹压抑在心底多年的积怨,她霍地爆发了:你毁了我的一生不够,难道还要再毁别人么?
姐姐受到重创,怔怔地看着妹妹:你,在恨我么?在怪我吗?
是,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妹妹悲愤地喊出了几十年的怨气。
家人迅速地汇集到房里,想要拉开姐妹俩。姐姐颤着音:都别管,让她说出她的怨恨!于是,妹妹声泪俱下地讲了成长岁月中那些忧伤、渴望、疼痛、自卑与逃离。
姐姐听完大骂:愚蠢!哪个兄弟姐妹成长过程中不打架,不吵架?我那时还是个孩子!
可是,我也是孩子!孩子的承受力也有限啊!妹妹不甘示弱地吼。
姐姐沉默了,泪光闪闪,叹气:是,你的命运是我造成的,那我的命运又是谁导致的?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年时间才冲出自卑的阴影?
妹妹疑惑地看向姐姐。在姐姐幽幽的叙说中,妹妹终于看到了另一个女孩成长中的艰涩。
原来,妹妹在妈妈身体里的落根,妈妈终止了给八个月的姐姐喂奶,并将姐姐送到了山里的外婆家。以后几年,姐姐基本长住外婆家。妹妹体弱多病,妈妈的重心都放在妹妹身上,所以那些围着姐姐的逗乐里经常出现“你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你妈妈的宝贝是妹妹”。所有别人的宠爱哪里能与妈妈的爱相比?长期受母亲忽略的姐姐有了深深的自卑和孤单,她渴望母亲的怀抱,甚至暗暗希望像妹妹一样生病。慢慢长大,妹妹优异的成绩和乖顺总是让妈妈欣慰地笑,更加深了姐姐的自卑,妹妹与妈妈亲昵地依偎细语,让姐姐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孤单与自卑促成她的叛逆与烦躁,甚至是嫉妒,以至于一直暗自与妹妹较量。在姐姐眼里,孤傲不群的妹妹处处做得好就是映衬自己的拙劣,所以她怎能不憎恨这个令妈妈一再训斥自己的“妖精”?后来姐姐放弃上大学随姐夫去了南方,就是当时的姐夫乐观,带给她渴望已久的阳光般的明朗。如果当初她没有这么多不开心,上完大学,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有那么多遗憾么?
这个答案让她意外,也让她深深自责,原以为自己一直是姐姐的受害者,岂不知姐姐也是自己的受害者。看着单薄的姐姐,妹妹心里涌起一阵阵心疼:姐姐生女儿的第二天母亲入院做手术,没有照顾过她一天;生儿子时并发心脏病,用了心脏起搏器才从死神手里抢夺过来,而当时没有一个家人在身边。在公司里,无论怎样有能力,没有一纸学历,总是得不到公平的待遇……
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来?妹妹痛心疾首问。
我当时也是孩子呀,我能讲得清楚么?嘿嘿,我当时也有说啊,我说最讨厌你,你是多余的,你原本就是妈妈不想要的孩子啊,你们谁会相信那是我真实的心意?谁来给我一个解释?
妹妹恍然,姐姐是多次在吵架时尖声地喊叫:你讨厌,你根本就不是妈妈想要的孩子!这句话是把利器,她立马像被刺中的气球一样泄了气,只有愤愤而无奈地哭泣。因为妈妈也经常给人说原本一儿一女刚刚好,偏偏多出来个她,她生命的最初经过三番五次的危劫,是爸爸与时间抢夺,从人流手术室拽出妈妈才为她争取来这一场生命。
嘿,是啊,当时都是孩子啊,妹妹也哧地一笑。嫉妒,争宠,成长路上谁不曾暗暗辛苦?
一直在屋外的家人们又都拥进了房子。母亲说:哪个孩子不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妈的怎能不爱自己的骨血啊?只是在那个年代,你们父亲上班,家里家外我一个人操持,难免对谁有个疏忽,妹妹身体不好或许跟妈妈当时吃堕胎药有关系,妈妈对妹妹有亏欠,所以尽量想照顾她多一点。谁知……都怪妈。
不,是我的错,后来我也知道妈妈一样深爱着我,意识到自己的自私狭隘,我是姐姐啊,我应该让着妹妹,妈妈给了我健康的身体就是最大的偏爱啊。去了南方后,我尝到了离开家的滋味,想到你那么早离开家一定受了更多的委屈,就暗自发誓,这一生都要不断努力,一定要给你做最大的后盾。你什么时候累了,倦了,就回家来,姐姐会像妈妈一样照顾你。
妹妹背过身去,忍住眼里的泪,她不想让这些爱她的人看到她的脆弱。姐姐说得没错,她的骨子里是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孤傲,不喜欢表达感情。
姐夫误会了,以为她还不肯接受姐姐,补充:你姐每次接到你不高兴的电话便会哭一场,有时整夜无法入睡。她从南方回来,出手阔绰,是想让你和全家人以为她挣钱很容易,让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让你相信她完全可以做你的依靠。她对全家人都大方,唯独对自己很小气……
姐姐狠狠剜姐夫一眼,姐夫拍额头知错地哈哈:听到你病时,你姐姐说卖房子也要治好你的病,第二天她拉着我在市里一家家医院挨着问,这病究竟能不能治好?医生给出的答案轻重不一,有个医生说只要动手术就有风险,也有从手术台上下不来的。你姐姐出了医院就蹲在路边大哭……
为什么我不知道呢?妹妹喃喃自语,咸咸的泪水涌进口里。是啊,为什么自己不知道呢?世界上有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生命中有多少真相是自己不知道的?成长中有多少误会是自己不知道的?更有多少或长或短或重或轻的爱是自己不知道的?
母亲过来坐在床边,拉过姐姐妹妹的手按在自己腿面上抚摩:前世有缘今生才做姐妹,妈妈最庆幸的是听了你爸的话,生下了这个多病的女儿,这样你们姐妹俩有个伴。爸妈都老了,照顾不了你们了,以后你们要互相照顾,如果有一天父母离开了人世,姐妹便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你们姐妹俩一定要结伴走好后边的路,爸妈在天上才放心。
姐姐递给妹妹一块纸巾,妹妹难为情地接过,又笑又哭,一屋子人都笑了。哥哥过来一手拍一个脑袋:这两个傻丫头,记住,这辈子啥时都是姐妹!
是啊,前世已注定好的姐妹啊!这一生错过了太多,还是生命原本就埋伏好了这些曲里拐弯的误会和柳暗花明?幸好,错过了那本该是一场相亲相爱相依相伴的成长岁月,还有未来一段旅程可以一起走。
4
秋天,巴丹吉林沙漠里的胡杨林呈一片璀璨的金色海洋,妹妹和几个友人流连其中。
嗨,你们发现没,这些树很多都是一个根上长出两棵或三棵树身,下边是紧挨着,上边就各自歪向一边了,很辛苦的样子哦。一个友人站在两棵呈 V势的树下喊。
妹妹放眼一望,还真如此,很多树都是一个根上长出来的,都倾斜着,似乎为了避免枝丫打架一样。于是叹息:离得太近总会有妨碍,所以各自都要寻找自己那片天。
友人又指着远处一些树困惑:明明是同根,怎么都是一棵粗大高挺,一棵矮小细弱,同样高低粗细的很少。沙漠这么广阔,它们干吗不分开长?若分开长,肯定都可以长得很强壮。
另一个友人说:虽是同根,却也有着一些先天条件的区别,再加上后天吸收养分能力的差异,导致各自不同生命状态。但是,同根树最大的好处,就是当其中一棵遇天灾人祸后,依靠另一棵的养分会重新发枝。也就是说,只要其中一棵活着就无论如何会帮另一个活下去,所以同根树生命力更强、更持久。你们看那棵。
友人指的是另一株呈V势的胡杨,其中细的一棵枝叶稀疏,而另一棵粗的根本没有叶子,树干焦黄,显然是被雷电劈过的。奇特之处是在那枯焦的根下,居然冒出了一根细细的枝,枝上挂着两片小小的叶片。但是就这两片小小的叶子,点燃了很多希望,可以想象,经过多年修复以后,这两棵遭遇强灾祸的生命一定又会鲜活盎然起来。
或许,在茫茫沙漠中,胡杨就是靠着这种互相储备支撑的方式增强着生命力,抵抗着不期而至的天灾人祸,让单薄的生命成就了千年不死的神话。
对着那两棵同根树,妹妹脑海里突然掠过姐姐的影子。
姐姐!
车还未泊稳,十岁的女儿已欢喜地拍手喊叫。透过车窗,挂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的门楣下,洞开的两扇朱红大门里站着粉琢玉妆的“姐姐”!
妹妹!粉琢玉妆的“姐姐”粲然一笑,奔了过来。
车门一开,女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两个小女孩在晨光里抱着又是笑又是跳,所有的欢喜只凝缩成一声声呼唤:姐姐、妹妹,妹妹、姐姐……
身旁站着的另一对姐姐妹妹不由得笑了,笑得很欣慰,很庆幸,很感恩。上苍或许想给这一对姐妹那段缺憾重重的成长岁月一个安慰与弥补,在多年后,分别又赐了她们一对姐妹,酷似姐姐的“姐姐”,酷似妹妹的“妹妹”,她们相差两岁的年龄间隔也与大姐妹的完全重合。
她们酷似各自的母亲,又显然比母亲们完美了许多:“姐姐”粉琢玉妆的娇蛮里多了洒脱明媚,“妹妹”清秀温婉里多了开朗顽皮。堪称一对人见人怜的健康美丽的“姐妹花”。
最让人欣慰的是,粉琢玉妆的“姐姐”虽然也霸道,但非常的爱“妹妹”,总是处处谦让着、呵护着“妹妹”;“妹妹”呢,承传了母亲的那双黑亮眼眸里不再是泪水,而是时时噙满了笑,她知道自己小,又额外的多了一份“姐姐”的疼爱。“妹妹”依恋“姐姐”,“姐姐”也依恋“妹妹”,小姐妹俩虽然一年只能见一两次面,却互相依恋到每次分开都要哭泣,每次相聚前几天便开始掰手指期盼,一见面便如此刻一样抱着又笑又跳。
来,女子们,快来吃水果!一头白发的母亲,笑眯眯地端着一盘蜜橘向楼梯前阳光里的“姐妹”走去。小姐妹俩丢下手中叠的折纸转身迎向外婆。
姐姐,给!
妹妹,给!
母亲胸前的水果盘下交叉着两只可爱的小手,一只手里擎着一枚金灿灿的蜜橘,原来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先给对方啊!哈哈,咯咯,呵呵,“小姐妹”俩和母亲同时笑了,屋檐下细语的大姐妹也同时弯了唇角弯了眸,又很默契地汪起满眼的怜爱望向对面的楼梯。
温暖的冬阳里,楼梯口的台阶上,小姐妹俩一边一个抱住外婆一条胳膊,小脑袋依偎在外婆胸前,一边咀嚼着橘子,一边语言接龙:
“姐姐”:外婆,给我们讲讲我们妈妈小时候的故事吧。
“妹妹”:我们的妈妈那时候跟我们现在一样吗?
“姐姐”:嘻,我妈妈有我这样爱护妹妹么?
“妹妹”撒娇:姐姐,我好羡慕咱们的妈妈啊,她们小时候天天在一起,我们一年才能在一起几天啊。
“姐姐”小大人般:妹妹,没事的,不管在不在一起,我们姐妹俩都是相亲相爱的哦。
母亲笑眯了眼,万般疼爱地抚摩着胸前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喃喃:你们的妈妈啊,小时候天天打架吵架,但是,谁也不能说她们就不相亲相爱。姐妹,姐妹,一个姐妹,注定了这一辈子打不散吵不散啊。
啊?!两颗粉嫩的面孔霍地惊讶相对,然后莞尔一笑,跳起来向屋檐下的姐妹跑来。
小姨,妈妈,外婆说你们俩小时候总是打架吵架,是真的么?
对啊,姨妈,妈妈,老实交代,为什么要打架吵架?
面对两张娇顽小脸的咄咄逼问,姐姐难为情地一笑,妹妹哈哈地刮下她们的小鼻子:因为,我们姐妹俩靠的是同一个妈妈的爱的供养,我们经常为了抢夺养分而争吵。上天怕你们姐妹俩也有这样的烦恼,就分别配给你们各自一个妈妈,这样你们都吸饱了爱,所以才这样阳光豁达、谦让可爱啊。
哈,这样啊,我们太幸运喽!两个小人儿拍手笑。笑着笑着,“姐姐”停下来,仰起头问她眼里“博学”的妹妹:小姨,什么是姐妹啊?“妹妹”也恍然追问:是啊,妈妈,什么是姐妹啊?
妹妹低头俯视着这一对有着她们妈妈当年影子清澈眸子绯红纯真的小脸,心头涌起无限爱怜,一手揽过一个,一字一字地说给她们:姐妹啊,就是同根树,分担风霜共抗岁月,并在某天,父母离开人世后,接替父母陪你走完剩下生命路途的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