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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晴,天凉好个秋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1

  头顶的树冠被山风掀起碎浪,你秀美的笑脸在阳光与树荫的交错里半明半暗,噙笑的眼眸像极了星星,也像极了多年前你家葡萄园里的紫晶。

  在这个秋日的山间午后,在我们晒了半天的秋阳后,在我们沿着山路缓缓行走了近一个小时后,在我们终于不忍就这样结束这难得的浮生一日闲时,我们很默契地憩坐在这棵果实已落尽枝叶依然茂密的山核桃树下。

  你捋捋唇角的发丝,问我:这么多年,你收获到了什么?

  是你问得太突然,还是我原本就准备好了答案,我竟脱口而出:苍凉。

  笑盈盈地说苍凉明显有些牵强,所以,你诧异地一歪脑袋,唇角哧出一抹顽皮的“鄙视”,你一定认为我在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又一笑,补充:苍凉并不代表不幸福啊。

  再走走吧。我扯住你的腕,走出树荫。晓晴,二十年前,我就习惯仗着个子高,这样扯着你的腕和你的不情不愿,走遍学校所有有树有花的角落。

  那时我们俩或吵或说,总是叽叽喳喳地不让嘴闲着,而此刻,在我们分开二十年后的重聚里,在这样一个适合一吐私密的氛围里,我们居然只有迎着西斜的秋阳,听凭山风自耳畔轻撩,在被野草覆没的山径上,无言地走啊走……

  晓晴,怎么说得清呢?

  十二岁跑进中学的教室,第一个认识的便是你,当时你的笑容像一轮太阳灿烂了黯淡的教室,你璀璨的眸如黑夜里的火把。你还那么善良,你总提醒我不要那么忧郁腼腆,要笑就要大声笑,因为你就是那样明媚那样咯咯地大笑。你清脆颇具感染力的笑声击碎了课堂的沉闷,吸引着青涩的心纷纷向你靠拢,不管男生还是女生,你一直是众人的宠儿啊。

  晓晴,你也一直是命运的宠儿。

  这是一个遍地滋生流离的时代,在所有的同学都或近或远或长或短地漂泊、迁移时,唯有你在一座城市上大学,毕业分配,结婚生子。你像一棵落地生根的树,在故乡的土地上枝繁叶茂,善良聪慧为你建起了庞大的爱的磁场,你的亲友一个个健康平安地围拢在你的身边,成全着你的幸运。所以,在多年后的今天,你依然有明朗的笑,纯净的眸,对苍凉一词有着诧异的表情。

  而我呢,在认识你之后的两年,就展开了一生颠沛流离的轨迹。辗转几千里,亲人离散,寄人篱下,亲情裂变,恋情猝断,至亲相继离世,忧思成疾的我手术后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三天三夜……

  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麻醉剂散尽的伤口火烧火燎,医生一再问我要不要加麻醉剂。烧到38.5度的我,摇着红彤彤的颊,笑说不需要。医生佩服地叹,你怎么还能笑得出?

  我无语,还是笑。医生走后,我霍地明白了,原来生活榨干了我的眼泪,留给我的只有笑。

  我感谢生活。

  2

  晓晴,你会不会认为我是在变相报怨命运的不公?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我可以用灵魂起誓,我也用自己卑微的生命对命运做个中肯的鉴定,命运从来都是公平的。

  我们车被超了,被抢车位了,你大动肝火,我付之一笑。你惊奇这么大的事我居然一笑了之,而我惊奇,这么小的事也值得你浪费情感?

  命运让我吃足了苦痛,以至于我的苦点麻木,反倒对幸福格外敏感,笑点也就特别的低。别人的一个笑脸,医生职业式的一句提醒要保持好心情,我会欢喜;太阳明媚,一朵花开,一片云来,我都深深地庆幸……

  而你呢,我亲爱的晓晴,太多的幸运麻痹了你的幸福感,你的烦恼点太低,所以你时时烦恼,为奖金多少,为跟别人撞衫,为儿子一次试没考好……聪慧如你,你早发现了这种情形,所以你说,你幸福的麻木了,有时真想找点沧桑资本证明你真的活过一回。

  看,生活就是这么滑稽,在许多人对你的幸福可望不可求时,你却眼馋他人的颠沛流离。晓晴,人生要是场自助餐多好,可以依自己口味选择取舍。可惜,我们永远只能对着别人的盘子馋涎欲滴,却不得不咽下自己盘子里的所有。

  所以,即使生命的元素相同,我们嘴里的生命却总是不同的味道。

  美好的是,尽管我们咀嚼着不同的生命味道,但是生命的需求,有时有着惊人的一致,比如真诚,善良,友爱。

  所以,隔着二十年的光阴,踏过千山万水后悄然归来的我,原本打算隐匿在这个城市一角,抖掉一身霜寒风尘,清零过往读云伺花地度日,是你辗转打听到我的音讯,蓦地站在我面前,你纯净一如当年的笑颜令我玄然欲泣。

  你开口第一句是:你开朗了,会大声地笑了。忘不了那一瞬你眸里的惊喜与欣慰,我小心翼翼堆起在心口的矜持与忐忑立时七零八落。盘桓于你我之间二十年的距离仿若长梦一场,梦醒,我们都还在原地。我们相怜相惜一如当初,我终于长成了你期待的模样,你还保留着我念念不忘的纯真。

  你看,命运让岁月带走了很多,但终归还是留下了一些该留下的,送来了一些想要的。所求即所得,是多么美不胜收的滋味啊。

  所以,当你在电话里说,我们脱逃一天吧,城市令人窒息,我便应声而至,关闭手机。所以,我们才能在这个明媚的午后,躲过一切琐碎,拥有了一刻背靠背坐在山坡上晒太阳的清闲时光,宛如昔日少年时光重来。

  晓晴,在这一刻,我是多么的知足与欢喜!

  细细想来,世上根本没有幸福,或是没有纯粹的幸福,所谓幸福只是一种相对的心情,也或许,生命其实就是场关于幸福殊途同归的体验。你的圆满,我的苍凉,都是幸福的一种具体呈现,就像花,有红有紫;就像水果,有甜有酸。

  或许说到底,生命原本就是从出生到消亡的过程,是一段虚无的时空跋涉。而上苍为了我们这些生灵不至于厌倦这卑微的生命,热爱上这段旅途,真是煞费苦心。他让我们捧着自己的碗果腹却又对别人的碗艳羡憧憬啧叹,以这种方式哄着疲惫的我们一再迈步前行,为了转移我们对生命原本就是场虚幻的颓丧,就用所谓的“幸福”激发我们的豪情。仿若拿一朵花引逗着蝶儿去追逐,而那朵花永远在能看得见却追不上的恰当的地方。

  无论上苍是何种手法,他能创造我们,将我们引至这个繁华红尘间,初衷肯定是美好的,所以他一定是深爱着每个生灵的。对上苍这份无与伦比的爱,我怎能不深深俯首……

  3

  晓晴,我固执地认定,生命的元素真的是雷同的,比如生生死死,比如离离合合,比如悲悲欢欢。这些元素因人而异地在每个生命里铺陈一段段风景,光阴和青春则是统一的背景,我们的爱恨情愁悲欢离合都在这道背景里做着计时性演绎。

  所以,所有生命在光阴与青春面前都有种窘迫。比如刚在铺满大大小小山石的河畔上的坡林间,你坐在青石上,挥着细树枝抽打着一株小山栗树,一下一下,嘻嘻间,便痴了:怎么就一下子就这么大了呢?我真的不想老去啊。

  晓晴,你是如此美好的女子,真希望你一直这样明媚快乐下去,也好让我隔岸看到另种幸福的模样,多份憧憬的由头丰富闲余的大脑。可是你也在无奈地呢喃,我心忽地就一痛。

  在青春飞速背离的光阴面前,有几个人能自始至终淡定如一,优雅从容?是不是每个殊途同归者都对生命的尽头有深深的恐惧,就连我这个即便青春时段也很冷清的女子也不愿这一页快快地翻过去。

  可是我又能怎样呢?我只能环转脖颈于山涧,最后仰着头,瞅住你我身旁高大的遮天蔽日的山栗树,树顶有几个裂开的山栗刺球,宛然扬臂伸指:你看,它的果实早已洒进泥土中了,来年这山坡会多几株绿。也正因它葱茏过,才创造了这整片山林的绿色,它的生命会在它的子子孙孙中传接下去,这个世界我们从来就不会真正离开,又有什么遗憾与不甘?

  你眉头一展:是啊,我儿子都快与我一般高了。话语轻快,而唇角残留的无奈让我不由自主地附和。

  无奈,也应是所有生命共同的元素吧,无论多通达的人都有被无奈困扰的时候。比如我,最想有的表情便是宁静,可是我要时时保持笑容,笑是一款面对男女老少皆宜的面具,我觉得整天冷冷淡淡的脸是对他人的不负责,就像一个不化妆的女人是对他人的不尊重一样。言及此,我忽然想起你第一眼看到我时翕动的唇角,你定是想脱口而出:你怎么也化妆了?!我想我会有一丝难堪的,因为你的脸颊纯澈无邪。而你说的却是:你好漂亮啊!

  我哈哈一笑,笑生活最终也让你言不由衷,那层粉扑住了我一脸的憔悴,恰如笑掩盖了成长路上的悲哀。晓晴,我终于明白了,我们当年一起相约长大后决不做穿高跟鞋描眉化妆的脂粉女子是多么的傻气。我开始化妆了,而你也极度地依赖起了高跟鞋,一米五的身高令你学会了自嘲。你看,生活就是这样让我们一点点背离自己的初衷。是不是强悍的生活,就是想将每个生命打磨成它想要的模样?还是原本生命就是这个样子?

  4

  斜阳拉长了我们的影子,山风凉意渐浓,山顶上笼上一层云雾,我们只好踏上归途。

  车子疾驰在阔阔的环山柏油路上,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我们身后倒退。俯向车窗,看见我们走过的那条山路细成了一条带子,弯弯绕绕地搭在绿的山坡灰的河畔上,居然那么长,那么陡。原来,生命原本就不必我们殚精竭虑的,我们只要顺其自然,量力而行地一直走下去,便可以走出一定的高度和长度吧。

  不知是山风吹醒了我,还是我习惯了思量,在蓦然回首作别相守一日的终南山时,欢喜又忽地浮起。晓晴,生命是不是就是这秋天的山峦,无论怎样的千疮百孔萧瑟荒芜,在他人眼里仍有着壮美的轮廓,葱郁的生机,有着令人着迷的神秘和美,并互相给着希望,遥遥相望心意相携地一路前行?

  所以,我们从来就不曾孤单过,所以,世间从来就没有离散,有个叫作“爱”的元素一直将我们以不同的距离、不同的方式连接在一起……

  所以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尘雾迷漫的世界,爱上了多舛的生命,我真的感谢生活,感谢上苍!命运从来不会厚此薄彼,它只是赋予每个生命一种专属路径,而那专属的路径上自会有相得益彰的风景。但是,无论哪种路径与风景,都是上苍的一种厚爱,我们的使命,便是心平气和地品咂上苍赐予的那份或具体直观或冷涩抽象的爱。

  可是,晓晴,为什么顿悟的欢欣之后,又有淡淡的悲凉打心底扫过?

  我还是留恋刚才那条悠长的山径,想一如当年,仗着个子高,总是将你当成小孩一样,出出进进牵着你的腕,沿着那条山路缓缓地走啊走,走啊走。那样,是不是就可以走回我们的十二岁——

  扎着一模一样两条小辫,小辫上系着一模一样两朵果绿色梅花的两个小姑娘,在三月满树桃花下,背靠着背,大声地诵读生命中的第一阕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