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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七 那年明月初照心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那年明月初照心

  ——十八春后答君书

  在别人的戏里流完自己的泪后,如何将自己拯救上命运的堤岸,如何在解读他人命运的同时找到自己命运的密码?

  或许,将爱转化成爱,转化成慈悲,转化成温柔是最好的办法……

  1

  黄昏,从春雨里走出,立于楼檐下收起伞时,蓦然想起了张爱玲的《十八春》,仰望着楼隙间那条烟雨空蒙的天,不由得惊觉:距那场相别也恰好十八个轮回之距。

  十八春,十八个寻寻常常的四季轮回而已,可是因了那个旷世才女的低吟,我硬是觉得其沾染了厚厚的禅意,硬是寻思十八春一定会有些什么不同。而耳畔的雨声似乎也在证明着这是一个异于以往的春——这是经年以来第一个雨水如此饱足的春天,在落笔时,窗外还下着这个春天的第三场雨。前两场各下了一天两夜,这一场从午后三点开始,直至此刻夜晚十点半依然没有停的迹象。

  雨滴均匀地敲打着金属的窗棂,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窸窣,从这细碎偶或叮当的声响里我居然听出了轻盈与顽皮。轻合眼眸,想象着那珠只顾跋涉、不问命运兀自欢喜的精灵,在穿过万里云层后落在迎接它的窗棂上时炸裂着飞翔开去的情形,不由抿唇一笑。笑意未退便暗自惊诧,这是多么显著的一个不同啊,是已过了落花惜雨更伤春的年岁,还是因为想起了你?在确定想起你终能豁然一笑时,心像冰雪初融的河,透亮而春潮轻涌,也突然想起你留下的那个问题。

  C君,你那个问题很简单,仅仅几个字和一个问号,但是要清楚地回答却需要扯出很多的光阴。其实,每个生命穷其一生都是在解答抑或求证一个或几个问题而已,比如什么是爱?什么是幸福?更哲学禅意的问题是,什么是生命?生命的意义?也就是这些问题搭建起了我们虚幻的生命。如果说生命是一只风筝,这些问题便是那几根竹架,让我们涣散的血肉有所依附,有了飞翔的支点。

  所以,为了回答你那个问题,我谨慎地思索了好几年,现在再归拢起一些岁月加以佐证,也算是对生命的一场作答吧。

  许多年以来,我放下过天,放下过地,却从未放下过你,你始终在我的伤口里幽居。C君,此诗我仅读了一遍便已熟记于心,我觉得那不是读,而是信手揣起一份自己的感觉而已。我无意冒犯仓央嘉措禅师的尊贵,而人类对感情的体验常常很接近、很相似,佛家说众生皆平等,在感情面前应该是不分尊贵的,所以大慈大悲的禅师应不会责怪我的。而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我一直携着你的山水流浪,在你的山水里起起伏伏,多少次思量,究竟放不下的是你,还是一段光阴?

  言及此,C君,很惭愧,隔着十八春的光阴我不得不告诉你,你住进我的心里并非是在你对我百般呵护怜惜时,并非是你一次次焦虑张皇得手足无措、弯下你184厘米的身躯俯首哄我笑时,也并非是你为我的倔犟心痛、为我的任性紧张、为不能令我欢喜而感到无力与颓败、为我一次次决绝离去而绝望的一场场落泪时,当然更不是看到你一圈一圈消瘦了颊,一包又一包抽着烟时。

  你住进我的心里,是在那个苍茫的雪夜,在那个有一轮闪耀着亘古光辉的明月映着万里山河万里云的雪地,你转身离去的刹那。

  C君,该说我寡情还是说我愚笨?这一生我总是比岁月慢半拍。在中学时别人忙着早恋,我还在梧桐树下独自踢毽子,拉别人跳皮筋打沙包,遭到一次次明确的耻笑和隐忍的同情。上师范时拿着师兄塞过来的信追着人家边跑边喊你让我把这交给谁啊?师兄落荒而逃,我只好犯愁求助同桌让其帮找信的主人。同桌笑哈哈地念给全班听,一教室人笑得前仰后合,我还问究竟写给谁的啊,同桌说是写给你的情书。我一撇嘴:才不是,一没我名字,二没有一个爱字一个情字啊,怎么能是情书呢?

  我就是那样情怀迟迟不开的木讷女生,其实不仅仅不解风月,我还是倔犟任性、敏感自负、泪腺发达、迷迷瞪瞪、混沌不堪、一根筋的女生。在青春烂漫的时节整天抱着一本本冷冰冰的书独自来去,喜欢吉他便拨到指尖打泡也不肯撒手,吃饭只认准一家餐馆。某个中午那家餐馆临时歇业,居然就沿路返回,硬是等人家下午开门了才狼吞虎咽地补上中午的空缺……

  而洋相百出时常令人瞠目的女子居然就撞进了你的眼,你不但无知者无畏地闯进她的世界,还付出得那么努力那么彻底,努力与彻底到一城人都啧啧羡叹。唯我不觉,除了埋怨便是挑剔,便是受尽委屈的泪眼婆娑。而你从不指责我,也不允许别人挑剔,你纵容着我的自私与无知,包庇着我的笨拙,你爱令智昏地追随着我无限的天真:如果有可能,以后你不要上班,给你买一屋子书,一架琴,你就在家里看书弹琴。我不要你打上世俗的烙印,永远做个清澈的女子。

  是的,我是个在书与钻戒之间脱口而出选择要书为礼物、分不清梦想与现实孰轻孰重、对生命认知完全一片空白却还自以为是的女生。我振振有词地对你说世间书与花是我最爱,我讨厌虚假与纷争,讨厌仇恨与奸猾,讨厌两面三刀惺惺作态口蜜腹剑,讨厌一切虚伪与残忍,也讨厌所有的离别与无情。斩钉截铁到似乎自己讨厌了,它们就会饶过自己一样的天真。

  讨厌那么多,却唯独不讨厌自己的低情商。低情商导致情绪常常失控,常常流莫名其妙的泪。比如一个学生父母离婚了,冬天的下午放学,他去爸爸家,爸爸推他出门去找妈妈,到妈妈家,妈妈推他出去找爸爸。无家可归的他蹲在路边趴在书包上写作业。捧着写得歪歪扭扭的田字本,听着他的解释,我泪水哗哗地流,那一天一想到一个六岁的孩子在风雪交加的黄昏趴在路边写作业的情形便泣不成声。

  如此的失常你已习惯了默默倾听与幽幽长叹,你意味深长地劝导:世界上有些残忍往往超乎你的想象,你的心不能那么没有抵抗力。而我总是驳斥你想粉碎我的憧憬,想诱导我冷漠无情。每场为人性辩论争吵,最终都以你苦笑着向面红耳赤的我道歉才算结束。

  我一直那样自负与骄傲,自信了解世事洞悉人性,觉得人生就那样简单,没有那么神秘莫测变幻无常,似乎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般的盛气凌人,甩给你的总是凛冽的眉眼。最终,忍无可忍的上苍替你一记耳光将我从天真可笑中抽醒。当那些意外的却又的的确确属于自己的情节凌空而来时,我才知道夜以继日从书本里增长的“阅历”是多么的空洞无力,手足无措凌乱仓皇一番应对终身陷绝壁,于是就有了那个雪夜的告别。

  那是一次别开生面的“告别”,你一再嘱咐我照顾好自己,我一再嘱咐你要快乐。我们都说对不起,忘了我吧。你说好的,我说好的。我们想相视一笑,却都泪水横溢。那天我们一起流了一场最多的泪,那天我放下骄傲与矜持第一次主动拥抱了一下你,你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与知足,我却责疚横生:享受了你那么多呵护,而我居然连一杯水都没有给你添过。当然更没有说过一句关于“爱”的话语。

  我没说过,你也没说过,我们在一起很羞涩很腼腆,你甚至把能牵着我的手从大街上走过作为一份理想。奇怪的是,我们却是那样的彼此依恋信赖,似乎在见到你之前我没有认识过别的男生,在见到你之后也没想过再认识别的男生,而你也完全是这种状态。我们一见面便傻傻地一笑,便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由此,原本就愚笨的我认定卿卿我我、缠绵悱恻的确只是书本里的词句,你给我展现的爱是:不管风大雪大,早晨先送早饭过来,下班像父母接孩子般守在单位前的树下,吃鱼定要拔净鱼刺、吃虾定要剥光虾皮放到我碗里,吃水果要削好皮切成块……

  我们始终没有说过一句关于“爱”的话,是羞于说,不习惯说?还是那个字太轻浅,承担不起两颗明澈的心纯粹的依恋与信赖?

  更或许,二十岁的我们啃不动爱情这个庞然神圣之物,便干脆将其绕过,心照不宣自作主张地直奔相依相守、相濡以沫而去,全然忽略了身边还有一个浩瀚缥缈的人世。当我们被那片浩瀚缥缈出其不意地席卷进去后,我们眼前一片漆黑,年轻的心也失去了辨别能力,终于手忙脚乱的一阵扑腾后,尘归尘,土归土。

  其实在你决定转身之际,我心口便有什么轰然倒塌——自负与孤傲抑或浅薄的自尊。

  当那些虚无的壁垒倒塌之际,心倏然豁亮,然后清晰地看到了你如海浪滚涌的大波大波的爱,也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绵绵不绝的眷恋。可是啊,笨拙如我,怎么有能力驾驭这份姗姗来迟却又声势浩大的感觉?只有咬紧唇看着你抹一把泪转身离去。

  你三步一回头,脚下似乎带着千斤之钩,那些玉一样的雪在你的脚下咯吱呻吟。在拐角处再次停驻,静静地望着我,冷月映雪的夜色里我看不清你的眼眸,但是我能感觉到你的渴望,那一瞬我是想不顾一切奔向你,可是我一忍再忍后向你高高地挥扬起手臂,你终于掉头奔进幽深的夜……

  其实,你转身之后,我向前追了几米。我的手伸了又伸,唇齿启了又启,却终究止了步收起手虚弱地蹲了下去,蹲在深深的积雪里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咸涩的珠液,听着你的脚步碾过心坎消失在天边。

  那一夜,皓月高悬,与苍茫的雪相映生辉,整个小城在玉树琼枝的包围里静谧安详,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在那样的夜里蹲在月下雪地上哭泣……

  我不知道,是那轮明月照亮了心,还是那夜的泪水冲明了心?

  C君,从你转身起,我开始正视起爱,迷蒙中我知道自己获得了怎样一颗纯粹的心,一份纯粹的爱。虽然并没有意识到这颗心这份爱于自己一生究竟有何等的意义,但是我本能地保护起这份爱和这颗心。面对那些好奇者旁敲侧击的探询与猜测,我始终一言不发,我绝不让那份纯粹的爱沦为世人的谈资,任何不恭的谈论揣测对你都是一种亵渎,对生命是一种损失。而当有人在我面前说起你在酒吧里买醉痛哭时,我淡淡一笑恍若与己毫不相干,于是,我远走天涯时除背负了一地记忆碎片便贴上一个决绝无情不知天高地厚的标签。

  此后你在那个小城结婚生子,平静祥和度日月,而我则用与世界断了交集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割断岁月,清除记忆,寻寻觅觅在天涯。是的,好多年里,无论行走在哪座城市哪条街巷,总是下意识地寻找一张面孔,某个身形携着微丝相似,便心跳得不可抑止,然后双眼濡湿。

  C君,我就是这样一个笨拙的女子,一个总是与世事慢半拍的女子,所以这样的资质注定了要做许多不可理喻的事:

  在猝然分别后,骄傲矜持的我几次在暗夜里偷偷地溜到那棵你每天守候我的白桦下,嗅着宛若还留有你气息的空气,痴望着归巢的鸟鹊呢喃着盘旋在苍寂的头顶……明明知道你不会再出现,却偏不肯离去,像是负气,又像是偿还你曾经的等待,等得无望而委屈。有多少次,四起寒风吹乱了发丝,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当不胜风力时便蹲在雪里,幻想你摊开的双臂,幻想你灿若星辰的笑眸。面前不断呼啸着来来去去的车辆,带来片刻的灯火后又抛下一地的冷清。中间曾有几辆大卡车满载了过冬的大白菜呼啸而过,那白菜凛冽的味道久久地弥漫在寒气中。那味道停驻在记忆里一直不肯散去。某年的冬日黄昏,行走于另一城市的街头,一辆运载大白菜的卡车擦身而过,那曾熟谙的味道瞬间便让我泪流满面。下意识抱紧双肩,恍若又回到了那个凄清萧瑟伫于街边守候你的黄昏。

  在嫁作人妇的那个秋天,与已成为丈夫的男人行走在另一个小城里。丈夫欢喜于身边一袭玫衣长裙的女子牵绊住那么多艳羡的目光,而长发长裙珍珠色皮鞋的玫裙女子一改往日的沉静,喋喋不休地讲述不着边际的见闻,以此证明自己很快乐。

  只是,在路过街边一棵粗大的白桦时,不经意的抬头,叶隙间流泻的缕缕秋阳,那熟悉到骨髓里的场景呼啸而来,伴随的还有呼啸而来的悲伤。而距此最近临街的音响店里居然飘出的是姜育恒忧凄恻绝的歌:别让我一个人受,别让我一个人醉,寂寞的夜里……所有的坚强就在那一瞬轰然碎裂一地,就那样伏在身边男子的肩头呜咽失声,直到无力地蹲在树荫里抽泣,吓得丈夫束手无策,路人纷纷侧目……

  2

  C君,我一直清晰记得那夜的明月,很多年闭上眼就可见那夜的月光、雪光。那夜的莹莹清辉似乎成了一个女子生命的背景,无论走在哪里,头顶都有一轮清月,眼前都有那苍茫的雪。即使在赤道附近的东南亚,皮肤灼烫,心下却盈满清凉,那片片繁华锦绣一经她的眼便成了一片凉白。

  而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月下赶路的旅者,很长一段光阴里与繁华辽阔的世界井水不犯河水。我无法遏止那轮亘古的明月跟着潮汐进行的圆圆亏亏,也习惯了沉浸在冰凉的月光里走进记忆,体味爱,品咂悲欢、解析命运、梳理心绪、修正自己。在你转身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任性自负,多么自私狭隘,多么天真荒诞。

  羞愧时常捆箍我,我羞愧于那样一个不堪的女子被你那样的宠爱过,所以,我开始费心揣摩怎样做一个值得人疼惜爱护的女子。在嫁作人妇后,我放下书本,四处讨教,买菜谱,精心地为夫做每顿饭,为夫削好水果,分块插上牙签,泡杯茶,放于夫每天玩的电脑旁。夫吃着喝着玩着,我会站在他身后为他揉肩捶背,也为他游戏的精彩喝彩加油。他烦恼时我读书给他,放音乐给他,或耐心地听他发牢骚甚至无理的斥责……我像呵护一个脆弱的孩子,心很柔软,很幸福,我突然懂得了爱的含义,原来,尽心尽力地去爱去付出,本身就是种幸福!

  而这一切都是你当初呵护我的方式啊。

  然后我懂了,C君,你说过我棱角太分明,性情敏感而刚烈,不肯为谁低头,那是因为我当时不懂爱,心里缺少爱。是你为一个女子青涩的心注入了一份爱的引子,引发了她的温柔,而你的转身离去更是惊醒了一颗蒙昧的心,使一个混沌的女子懂得了宽容,懂得了付出,懂得了以心度心,懂得了珍惜……而这一切的一切,更是因为有你曾给了她一份丰足的爱一份纯粹的心,还有那一轮清澈的明月!

  我的付出也获得了丈夫的回应。我们在一个城市角落里一套最寻常的命名为家的单元房里过着夫唱妇随的日子,周遭的人都羡慕我们的幸福。我闻之一笑,深深地庆幸。

  心有归宿,便是天堂,我想我终是尘埃落定了。然而,花开花落,总是需要一个百转千回的过程,追寻幸福的旅途上更要穿过一段荆棘,思念与记忆时常像一根根刺牵绊着前行的足与心。

  C君,我不知这种感觉是不是思念,但是我真的已经习惯想起你。想起你,如饥饿的人想起食物、寒冷的人想到炉火一样的自然而然。一次坐公交,零零落落的几个乘客,司机百无聊赖,居然放起了音乐,当车厢里飘过“不让你的眼睛,看人世太多的凄凉”的歌词时,我瞬间便泪流满面,我想起了你那句“我不愿你打上世俗的烙印,我想让你永远的清澈!”

  C君,你终究是想给我在这乱世圈出一方纯净的。只是,这红尘风大浪高,依你我的稚嫩,又能如何?而你的一句“我不愿你打上世俗的烙印,我想让你永远清澈!”就像一句咒语,笼罩着我的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似有你一双眼追随。所以,我努力做到最好,努力抵制世俗的侵入。这么多年,我依然爱读文字,甚至成了唯一的依赖。依然爱种花,还学了古琴,还有了一手好厨艺。尤其是被多年的思念打磨得温婉顺和,不再棱角分明,不再激烈偏执。见过的人都说我是个娴静美好的女子,我不敢确定是否真如此,只是暗里一遍遍思量,这样的女子,是不是你想要的模样?

  而我也恍然知晓,爱情是生命的华章,但不是全部,爱情是为生命增光添色的,绝不是羁绊灵魂的借口。爱无定法,真正的爱,是帮助一个生命往美丽的方向成长。

  C君,你来的时候,我不懂爱。你走的时候,留下一轮明月,在它清辉照耀下,今生,我无法不去做一个清澈、明净、温柔的女子。而你也正是用爱的明月给我在这个喧嚣的世界照出一方清澈,一路呵护着我走向美好。C君,百转千回,千回百转,骄傲到骨子里的我,该怎么告诉你?其实,这一生都是活给你看,唯恐哪里一点偏差,辜负了你曾经那么狂热的爱恋!

  3

  C君,是不是我还是不够豁达?我偶尔也世俗的斤斤计较:记着你那么多年,究竟值不值得?

  在分别十年后,手机上跳出一个陌生的号码,接听起来却只能听到张雨生苍凉的《大海》: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一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迟疑间,一声幽深的叹息隐约而来,随后线断,四周回归寂无。那一瞬,我想惊喜地笑,却泪水眯眼,原来你从不曾将我孤零零地抛掷在岁月深处……

  怔忡之后发短信:你在干什么?

  你回信:在流泪。我的泪汹涌而出。

  然后你又来信:你应该恨我吧?

  你——应——该——恨——我——吧?

  C君,这六个字加一个问号让我看到了关山迢迢之外的你携着厚厚风霜的无奈与自责,想必多年后你终于看清了一个笨拙女子在爱情面前稚气的拳路,纵然伤痕累累,也摆出一副与你何干的凛冽。她不懂爱,却本能地选择了付出就要彻底,无须领情,无须回应。

  C君,你六个字加一个问号搅起了一个女子生命里的漫天风雪。你转身走后,我经历了生命中最阴冷的一个冬天。亲情、友情、爱情在同一时间里溃散,在那个风雪肆虐西伯利亚寒流频频侵袭的边塞小城,我淋漓尽致地体尝了一遍所谓的人情冷暖。可是C君,你不必自责,你见证了一个女子青涩的成长,你给她那么一段灼烫的岁月,那些用爱积起来的温度,足可以抵住世间所有的寒凉,她就是依靠不断调动你积存在她生命里的温暖一步一步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进遥迢的岁月。

  C君,你六个字加一个问号扯起那么多灯下枯坐冥思苦想涕泪交零的日夜,在苦苦追寻而不得其解时,这个凛冽刚烈的女子甚至也信了宿命一说,更试图解析过宿命:心无数次地沿原路返回,试着回到某个路口,假设换个方向,你我是否就能逃得开离散的命运。可是种种假设都不成立,即使回到当初,你我依然是今天这个结局。当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时,大脑的纹路,心的经纬线,已然决定了各自生命的方向。我们不是靠精明活于世的人,我们都只凭一颗心,笨拙地相爱,爱得毫无章法,爱得太热烈,爱到没有退路。

  正是如此,我们才得以痛快淋漓地一尝爱的滋味。如此,又有何怨何憾?

  尤其是走了那么多路,看了那么多起起浮浮虚虚假假之后,我更是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的一个女子,在这个尘屑四起的人世间,这个卑微的生命终是收获过一颗纯粹的心!所以,我深深地感谢这场宿命,感谢这个尘世间终归有个你,感谢你给我这个卑微女子一份深深的爱恋。

  所以我回:深深地感谢你!

  你误解了我的回答,还是了然了我的回答?在云山雾罩的两个对答后,便失之杳杳,沧海洪冥,从此再无音讯。但是这已足够了,我收获了一份安心的确定。

  那一夜巴丹吉林沙漠上空的月牙分外清澈,却少了苍茫雪夜里的那份清冷。C君,有你留下的明月,我的世界不会孤寂冰冷。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太易起歧义,那个问题纠缠你了多少年?我应该给你一个可信服的答复抚平你皱折了多年的心。

  只是这个问题一搁便又是几个春秋,直到这一刻。

  4

  十八春里,曼桢与世钧在十八春后重逢,对“半生缘”做了场终结性的畅谈。“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这个洞穿情感与宿命的旷世奇女的确慈悲,给了读者一个仁慈的结尾,而她定也料到,世间有许多曼桢与世钧是没有再重逢的可能——在交通与通讯如此便捷的时代,若想一见也易如反掌,只是我们都回避了这个念头。在参悟了十年的爱情历程中,你我都已知道爱该如何起落,如何安放,才能永葆圣洁。

  C君,就如当年我们心照不宣地相依相恋一样,此次我们再次心照不宣地认定:归于茫茫红尘,或许是那份至纯至美的爱的最好归栖。让它如那轮明月,永远纯净如初地悬浮在你我的记忆里,那是我们用心、用泪、用一生的光阴供奉着的信仰!

  世事就是这样美好而残忍,有些人注定不能再见,有些路注定不能回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你我都饮过一回,足矣!但,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所以,C君,请勿责我言不由衷。

  C君,十八春之后,我早已浴火重生!

  当生命从爱情、亲情、友情同时轰塌的废墟中再次摇摇晃晃地重建起来之后,我不知道,有什么还会令我动容,让我惊慌失措。我已大刀阔斧地剔除掉生命的虚华负累,懂得了在这喧嚣的尘世何去何从。可是我还是坦然地承认自己时常想起你,以前是,以后也是。

  C君,想起你时毫无负疚之感,因为想起你时,没有一点私心杂念,想起你时,我就想起明月,便下意识反省自己的言行,反省自己有没有尽最大心力去做一个美好的女子,所以,我有时甚至怀疑你究竟有没有存在过!你是一个幻觉,还是以一种信念存在?或许我想的已不再是你具体的人,而是一份深广的爱,一份绵延不绝的力量。

  佛家说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所以,我在习惯地想起你,也习惯地感恩上苍,感谢它赐我一场生命,赐我一场华丽的爱恋,赐我一个翩翩少年用爱引度我蹚过生命的狭隘。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又留给我一份爱的力量,我借着这份力量去解读命运,解读世事百相,总能给心找到一个妥当的出口,甚至时常自感强大到尘世间没有什么能伤害到自己。收获了上苍这份恩宠,还有什么不知足?还有何惧何忧?还有何理由不怜惜每个注定要遭受各种悲欢离合的生命?

  世间每个生命都在寻找自己想要的那份幸福,出于本能做着各自的选择而已,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一点点力量便撬翻了别人的幸福杠杆。正如《十八春》里的曼璐仅仅是因为想保住她认定的富贵,而欺骗囚禁了妹妹曼桢,她将自己认定的幸福强加给曼桢与世钧。狭隘任性的她只是不懂,每个人的幸福是不一样的,世间总有一些灵魂需要一份纯粹纯净的爱来喂养。所以,在世俗的眼里,拥有祝鸿才财富的曼桢,拥有世家女温柔典雅的世钧的生活甚至让很多人望尘莫及,可是因爱的夭折,他们的灵魂一生都在呻吟呜咽。

  他们该怨曼璐、恨祝鸿才?恨所有有意无意隔断他们交集的人?还是怨恨命运?

  不是的,以张爱玲洞穿命运的才智,其本意绝不是煽惑读者去恨谁,她只是描述一场尘世间司空见惯的阴差阳错风月情愁,帮读者解读何谓命运,何谓幸福。正如后来席慕蓉说的:在别人的戏里流着自己的泪。

  而我在这宿命般的十八春后想说的是:我们应该思索的是,在别人的戏里流完自己的泪后,如何将自已拯救上命运的堤岸?如何在解读他人命运的同时找到自己命运的密码?

  或许,将爱转化成爱,转化成慈悲,转化成温柔是最好的办法……

  C君,谢谢你,谢谢你曾赠我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