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忧伤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紫色的连衣裙
亚丽服装店门口挂的那件紫色连衣裙撞进眼中时,十四岁的女孩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渴望。那一袭淡淡的紫就像一团雾气萦绕而来,女孩隔着马路怔怔地望着,犹坠梦里。而后怕人发现,又急急地走掉。
三天里,不喜欢上街的女孩找借口上了几次街,其实她只是为了看那条裙子在不在,有没有被人买走。看到紫裙还在时,女孩不安的心才会落下,转身往回走时,便有浓浓的伤感。女孩知道自己不能再给父母添惭愧——老实忠厚的父母一直以不能实现孩子的心愿而时常内疚自责。眼下姐妹俩马上都要上高中,兄长又要结婚,父母真的力不从心了。
第四天的时候,未婚嫂子来了,走时按礼节要送她两套衣裳,母亲说买什么合适呢?女孩立马想到那件紫裙,自告奋勇地给兄嫂领路。嫂子果然也对紫裙一见钟情,立即买下。
嫂子在家里穿给母亲及几位串门的婶子们看,女孩欢喜地跑前跑后,在啧啧赞叹声里,身着紫裙的嫂子笑红了脸。而女孩在一旁暗暗叹息:浑圆的嫂子根本没穿出那紫裙的飘逸,邻人们都或许是被那片紫色本身的美惊住了。
女孩拿本书去了后院,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看了几行字后,抬头望向浓夏午后的天:还好,心心念念的紫裙总算买回来了,虽然不是穿在自己身上,总算知道它的下落。而那个有着白净面孔、阳光俊朗爱穿成套牛仔装的少年转学去了哪里呢?很多年后,偶尔的片暇里,女孩还会猜想,那件紫裙穿在自己身上会是怎样的一份美丽?如果穿着那件紫裙出现在那个少年的视野里,他的眼眸里会不会迸出她暗暗期待的那份光芒。
后来,女孩路过亚丽服装店时还下意识地看过那面墙,紫裙卖掉之后,那面墙居然空着,有点像女孩空荡的心。女孩知道,不久那片空白将被别的衣裙填补,但是都与自己没有任何牵连了,她的紫裙已经辗转而去……
橱窗里的婚纱
二十岁的女生抱着几本书从新华书店往学校走的时候,路过一家影楼,影楼橱窗里站着的“新娘”一下子拉住了女生的眼和心,她一改腼腆,跑过去看。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的女生看得很贪婪,越看越痴迷:雪白的纱裙,层层叠叠地从“新娘”裸露的肩上垂至脚踝,蓬起的裙褶像怒放的白莲,纤细的新娘在那朵白莲的衬托下宛若仙子翩跹而来。同样雪白的头纱上点缀着几枚小小的绿叶和几朵碎碎的玫色小花更像璀璨的神灯一样点燃女生许多遐想。
虽然女生还没尝过恋爱的滋味,对着这袭美轮美奂的婚纱她大胆地憧憬着自己做新娘的模样,那天一定要穿着这袭婚纱出现在那个肯与她到天荒地老的男生面前,让他看到自己最美的时刻。
两年后,女生遇到了那个肯与她到天荒地老的男生。他们惊心动魄地恋爱,忙碌而欢快地准备婚房,当然,女生一直念叨着那袭婚纱。男生说,你放心,那袭婚纱找不到了,我一定会上天入地找到另一款你满意的,让你那天成为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女生说,我不期望做世上最美的新娘,我只想让最爱的人记住我一生中最美丽得刹那。说这话时,女生正在女友家里帮即将做新娘的女友贴闪闪发光的通红的“囍”。
试穿上婚纱的女友从里间走出来给女生看,女生抬头间,惊住了,原来婚纱真是有种魔力的,平凡的女友笼罩在婚纱里居然美丽得令人咋舌。这是你么?女生欢喜地捉住女友的手问,女友羞涩地一笑,幸福而忐忑地问:真的很美么?真的,真的!女生忙不迭地回答:我结婚时一定一定要穿婚纱,哪怕下着雪呢。
女友咯咯大笑:你穿婚纱肯定更美,会美得像仙女下凡哦。
嘻嘻。女生似乎大言不惭地默认了,其实她是陷入了浮想联翩之中。她忽然记起了很多结过婚的女人说起婚礼那天的情景,即使脱齿说话漏气的老阿婆,在提起结婚的话题时也会将几十年前自己婚礼上的细节点数出来。于是,女生在这一刻恍惚明白了婚礼对于女人的意义,婚纱对女人的意义:人生如戏,对于一个寻常的女人来说,婚礼那天便是她人生这出戏的巅峰时刻。那一天,她将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刻;那一天,是她唯一当主角的时候;那一天,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主角或公主的待遇,那么多人包围着她,注视着她,祝福着她。有了那些铺天盖地的祝福,他和她是不是真的就可以一生幸福,一世不分离?
女生觉得自己好可笑好贪婪,一边想着穿上雪白不染的婚纱扮超凡脱俗的仙子,一边又想占取世俗的幸福,可不是么?自己就是一个寻常的,没有动人容颜,超越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烟火女子啊。越是清楚这些,越是期盼那场婚礼那袭婚纱。
女生盼得很矜持,很小心翼翼,甚至——很虔诚。婚期已定,眼看着那一刻即将到来,女生终于可以安心地选婚纱了。
可是就在距婚期一个月的时候,命运轻轻地一个拐弯,所有的虔诚只换来一场支离破碎。
女生离开了那个不再有梦的城市,她走了很远很远,她也嫁人了。因一些客观原因,她没有婚纱,没有婚礼,甚至没有一个人道声喜,婚房是丈夫的宿舍,一桌一椅一床的宿舍连一张红“囍”字都没有贴。所谓结婚,就是女生坐在光秃秃的广场上,看着丈夫走进对面那幢冰冷威严的大楼,半小时后,丈夫又从那楼里走出来,跑到女生面前,递给她两本红色的“结婚证”,翻开“结婚证”,看着自己和丈夫的合影,再看看身边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男人的脸庞,女生突然泪眼模糊,她知道,自己一生的巅峰就这样过去了。从二十岁起开始的期盼,开始做的梦,在这一刻全部尘埃落定了。如果说,爱情与婚姻是一个女人生命的谜底,那只能毫无选择地接过这萧瑟冷清的答案。可是,年轻的她还是有些不甘的:为什么,自己活得这么认真,这么努力,却连一个最寻常的女子该有的权力都没有,上天为什么对她如此吝啬苛刻呢?那一夜,女子流泪到天亮,迷蒙中,她看见了那袭婚纱,看见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囍”……
当然女子也不会无限地陷入这种悲剧的念头里,她知道梦醒后生活的真实,她努力地经营着小小的家,全力以赴地体恤着眼前相濡以沫的人。随着女儿的诞生,成长,女人逐渐忘掉了自己那场久远的梦和期盼,只是她还是有一个怪僻——不参加婚礼。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她也不是嫉妒那些女子的幸福,只是在那个热闹幸福的场景里她无法控制突然涌进眼眸里的泪。很多年里,她甚至不敢去看婚纱店的橱窗,那些美轮美奂的婚纱是一生无法醒的梦,她在那场梦里时哭时笑……
有时,丈夫说她是矫情的女子,世界上没有穿过婚纱的女子何其多,没有婚礼的女人就不幸福?女人自责地默认了,也努力地不去矫情,只是每每女儿看了人家的新娘,兴冲冲地跑到她面前问:妈妈,你结婚时是什么模样?你的婚纱也是白白的像天使一样吗?她便会有几秒的结巴,然后转换话题:宝贝,等你长大了,妈妈一定帮你选一件最美最美的婚纱,好不好?
好啊好啊!可我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哦?稚气的小女生兴奋之外又开始烦恼,看来婚纱梦的确是每个女孩最易沉醉的梦啊,当然也是场持续最久的梦。比如女子,闭上眼,她仍能清楚地看到二十年前那个边塞小城里那扇橱窗里的那件婚纱,还有当时伏在冰凉的玻璃上那个贪婪的女生……
寒夜数微梅
读以蔷薇自喻的江南女子的文字,恍若看到蔷薇的妩媚与娇羞,低低诉说里,一令人爱怜的蔷薇女子若隐若现……很羡慕江南蔷薇女子的温婉和清澈,能行文如此,应是个很幸运的性情女子,这着实令我羞愧不已!
同为女儿身,有人将女子做得如花似水,而自己少年的梦想里尽是快意恩仇仗剑走天涯的侠客。
这不能不说,是我将女子做得太不尽心,太不细致!
细心清点,着实劣迹斑斑。时常在哈哈大笑中,夫俯在耳边抗议:能不能笑得不那么豪放,至少别盖了我的气场!于是幡然醒悟,迅速内敛仰首苍穹俯首脚尖地扮斯文。夫也多次指责,徒有一身羸弱欺世盗名赚取文气的印象,骨子里化不开的强悍令人啼笑皆非。保护欲泛滥至变态:行于大街上,习惯于将他置之内侧恐车来车往误伤;睡觉,将其赶入里侧,怕其掉床。夫无奈地大嚷:要做绕指柔的是你!!!于是,讪讪地惭愧地抱着枕头找到自己的位置。
知错就改,是这顽劣女子唯一的优点。只是,屡改屡犯,这个女子,真真令人扼腕!
在江南蔷薇女子的映衬下,深感自己作为女子的粗糙,粗枝大叶的有违上苍一番造化。于是也很想细腻一回,找一朵花来作为自己的宿身。可是,在穿越了厚厚的浮尘后,即使明白每个女人就是一朵清新的花,而倾尽所思,终究无法将自己归属于哪类花草。
浮光掠影地忆起,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女性的本能促使,似乎借雪莲发过几句矫情的牢骚,可那瑰丽高洁的华姿岂是今天这个烟火女子能牵强附会的?当然更不敢亵渎那荷与兰的清丽不染。电光石火间,一道场景涌入大脑:师范的某个冬天的某个中午,异想天开地想穿越那几乎无人行走的捷径赶赴教室,岂知彼广场一冬的积雪委实太厚,至中间时,举步维艰。
踟蹰于冰天雪地中央揣度,是踩着先前的脚印返回还是继续前行?熟料,那狼狈一景居然入了一为艺术不畏严寒四处捕景的摄影者镜头。那帧照片上,看不清女子青春的表情,除几缕轻舞飞扬的发丝稍显生动外,便只是一袭俄罗斯款的娇艳似火的披风在皑皑雪原中触目惊心。
摄影者说,好一株红梅映雪哦。纯属巧合,当时的女子对水墨梅花情有独钟,常用拙劣的技法乱点几枝梅,于是大家也调笑——“梅女”。
众口铄金!一语成谶!梅的宿命便左右起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很多次流连于各种梅图前,看着雪白宣纸上那一朵朵艳红呆怔失神。世间丛花万千,朵朵青翠娇媚惹人怜惜,唯梅,沧桑的枯干虬枝泄露了其一世的挣扎。
因挣扎,花的柔媚温婉消磨殆尽,滴血般的花瓣灼烧的是她毕生的深情与热诚。可是,花开花谢,烈焰深情,又有几人能懂?一年年遗世独立的守望,一年年将孤傲与坚贞绽放,能等来几个踏雪而来的身影?
梅,为万花之一,却与繁华无缘,究竟是命运选择了她,还是她选择了命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清风冬有雪,除却雪,冬便只有彻骨寒风携来的萧瑟,如若没有一缕美丽,世界该是如何的荒芜纷绕尘世。应处处留希望,或许就因了这个美丽的心愿。梅,甘愿接受命运的选择,甘愿空耗一生的芬芳,用一世寂寞抚慰茫茫雪野的荒凉。无畏冷清,不因无人怜惜便自怜自艾萎靡惰怠,既已接受上苍的使命,梅自有一番凛然与从容。
“草木无本心,何堪美人折”,越是寒冷,越是风凛雪狂,她越是娇艳,茫茫风雪中,梅不是在绽放她的娇艳,她是把生命燃成一束束跳动的火苗点燃冰天雪地的希望照亮荒芜的心。这是一份对生命与尘世的爱,痴狂而浓烈,彻底而纯粹,没有丝毫矫情虚掩与保留,此爱,与世间一切功利虚名皆无关。
花无言,谁解花语?谁能懂她明媚倔犟的姿态下一世的落寞?谁能看懂她刚烈的表象下柔情似水的心?花到荼蘼,随风飘落的红香里,更有谁知,那默默无语中深深的眷恋与不舍?有谁懂其寂寞洒脱的一生,是如何等待过?而那似血的浓烈里,又是如何的一份痴狂?
陆游是懂得的: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记录到此,不禁摇头叹息。
有些事物终归是模仿不来的,蔷薇女子的文字行云流水,幻想中她的眉眼上都氤氲着淡淡水雾。那种温婉柔媚的姿态谁不我见犹怜?而灯下这粗糙的心,居然将一朵花的心事,赤裸裸成对尘世的告白。
即使告白,也一番铮铮铁骨,实在欠缺花的温婉柔情。
若梅有神灵,今夜是否会铺天盖地将这女子淹没,以示惩罚?
那将是女子一场华丽的忧伤之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