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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所里的小女孩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2014年的冬天没有落一片雪。

  抵不住异常气候的恶势,终于在2015年的元旦开始发烧,不得已走进诊所,和几十个同病相怜者排排坐挂吊瓶。

  叔叔,我病了。令人怜惜的稚嫩哽咽。医生身后角落里的我从书页中抬起头,是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被年轻的父亲抱着站在医生面前。两鬓泛白的医生慈祥地仰头笑:是吗?别怕,有叔叔呢,叔叔帮你治病。

  叔叔,叔……叔。一身黑衣黑裤的小女孩哽咽得更厉害了,脑袋顶两寸长的小发鬏一晃一晃的,苍白的小脸上泪水点点。显然,小女孩情绪很激动,她被病痛所折磨,她一定感到委屈,一定渴望着有人来拯救她,而在她幼小的心里,医生就是能驱除她痛苦的万能上苍,是她依赖的唯一。所以,一见到医生,她百感交集地哭泣起来。

  而她小脸上滚滚而下清澈的泪珠让我眼一热,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北方百年古镇上那所粉刷得四面惨白的医院里,那个无数次冲着医生哭泣求助的小女孩。她不明白,她那么乖,那么听话,为什么她要一次次受病痛的折磨,而那些顽皮的时常惹爸妈生气的小伙伴却整天健健康康无忧无虑?

  她不明白,她委屈,她觉得爸妈在骗她,祖母、祖父,包括所有告诉她乖孩子就会少生病少受罪的人都是在骗她。她只有向能解除她病痛的医生求助,她视那个穿白衣服的人为神明,她觉得他肯定能医治她的苦难,能医治她的委屈。

  可是呢,这个神明也让她失望了,他给她更大的绝望与恐惧:打针与吃药!要让那尖细锐利的金属刺进血管里,要吞咽下那片片散发着呛鼻味道的白药粒黄药粒,那该是怎样的后果?怎样的疼痛?

  孤独与恐惧包围着她,尽管身边的人都在哄她,不疼,越乖越不疼,她能相信这些人吗?他们为什么不能帮她赶跑恐惧和孤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为她做陪,或者为她分担一点点?为什么这么多人围着她,要看她一个人迎战这些恐惧与刺痛?

  恐惧、委屈、刺痛、困惑搅扰得小女孩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放声哇哇大哭,一再推开被她视为神明的医生,一如眼前这个小女孩……

  很多年过去了,小女孩长成了大人,长成了大人的小女孩还是比较健康的,好多年都不再去医院。但是童年求医时的悲伤体验仍时时侵扰着她,她甚至从很多次的回忆里去寻索生命的出口。

  然后,她模模糊糊地明白,自己是不该责怨那个神明的。那个她所依赖的医生纵然是一位真正的神明,他手里的确掌握着解救世间所有苦痛的良方,他也愿意将这些良方悉数给予被苦痛缠身者。可是,不可回避的是,每个救赎的途径都伴随着这样或那样的、另一种短暂的苦难——刺痛或难以下咽的苦味。生命,是不是原本就是一种苦与一种苦的交替?所谓的快乐幸福,就是两种苦交换成功后的喜悦,或是穿插在一场苦与一场苦之间的那段喘息?

  再想想在医院里见到的形形色色的病人时,她也释然了,自己不该责怨任何人的。每个人与生俱来便携有既定的苦难,每个人的救赎之路都是他人分担不了、陪伴不了的,每个人的人生,别人只能旁观,只能劝慰,最终所有的悲喜忧欢还是要独自去扛。换言之,任何的安慰与哄劝都是种鼓励罢了,丝毫减弱不了苦难的程度。每个人都必须孤独地去面对、去承受自己命定的恐惧与疼痛。

  所以,当时年轻的父母没有骗她,年迈的祖父祖母没有骗她,那些爱她的叔伯哥姐没有骗她,因为他们也实在讲不清楚,为什么乖乖的孩子会生病,为什么所有的生命里都有那么多无法躲开的苦难,她们只能告诉她如何减少苦难的办法:做个乖孩子!

  做听大人话的乖孩子,还是做顺应宿命的乖孩子?

  不论哪一个,她似乎都做到了。她是个乖孩子,她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她还是个懦弱的孩子,她不忍与任何人争执与竞争,她甚至因为比赛输给自己的同学的哭泣而放弃领奖……她所做的一切退让妥协,都是因为她是个贪求幸福平安的孩子,她想将苦难与苦难之间的间隙尽可能拉长,尽可能做足够的喘息。她将自己彻底交给命运,可是命运洞悉了她的目的,并没有厚待她,在人生之路上,她一再浮浮沉沉,一再颠簸流离,一再被病痛折磨得日夜难寐,一再遭遇失去与离散……

  沿着岁月一路而上,此时的她已不是当年诊所里的那个小女孩,那时的小女孩可以号啕大哭发泄自己的恐惧、孤独、委屈,可以得到一些怜惜与疼爱。而长大的女孩,连哭都不能那么自由,因为那些怜惜疼爱她的人都已老去,他们更需要怜惜与关爱,她知道只有坚强乐观的笑容是自己能给予他们最大的疼惜。至于周围的人,既然每个人都有属于各自的苦难,又怎么忍心用自己的哭声去惊扰?

  所以种种的种种之后,她选择了隐忍与沉默,也习惯了隐忍与沉默。再看看周围同自己一样沉默的面孔,怜惜之心悄然而生:他们又何尝不是与自己一样?祖祖辈辈又何尝不是如此地活一生?而这种隐忍又何尝不是生命与生命间的体悯与爱护?而这些爱又何尝不是这荒凉人世间最暖人的一份力量,最值得坚持下去的动力?

  在一场病痛与康复、悲与欢的交替中,现在,女孩也终于明白,生命就是一场一场救赎与治疗的过程,上苍并没有厚此薄彼,在那每一条无法拣选的幸福与苦难交替的路上,所有的苦难都只是通向明天明媚的一个隘口,独行在恐惧与孤独的诊疗路上,只有希望才是最可依赖的力量。而希望是什么呢?是父亲许诺的,打完针给你买支棒棒糖?是母亲说等这场病好了给你做件好看的花衣裳?的确,那是小女孩肯放下恐惧去配合医生最大的勇气了,是父亲和母亲代替命运向她公布了她坚持下去后的美好结果,所以她勇敢了,坚强了,她战胜了恐惧与孤独。可是之后的人生路上,谁还会代替命运许诺一个美好的目标,谁还能给她一个坚持的理由与希望?

  如果实在没有,那就自己给自己一个理由与希望吧。长大的女孩望着扎在血管里的冰冷的针浅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