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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的两个父亲 作者:次仁顿珠
字数:130310
“该下地狱的'凹眼',你昨天说的那个是醉话吧?”第二天早上刚醒来,当增父亲迫不及待地问萨培父亲。
“不是醉话。”萨培父亲趴在被窝里说:“我的妹妹很快就要出嫁了,我的弟弟还小。”
“那你也没有必要回去放牧呀。”
“唉——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我越来越想念草原,想念牛羊。”
真的,放了暑假一回到家,萨培父亲穿上了他父亲的那件夏季单皮袄,就当起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牧人。与真正的牧人不同的是他怀里总有那个形影不离的书包,他将牛群赶到远处的山坡上,选了一块牧草长势较好的地方把坐骑拴在那里,仰望天空追忆过去的岁月,推测未来的道路。他想起了与当增父亲一起捕捉鼠兔和牧人们称之为“鼠兔清洁工”的白腰雪雀的情景。他想起了当增的父亲先巴背着步枪,马鞍后的捎绳捆绑一具黄羊或雪鹿的尸体阔步走来的情景。
“那些三四百只一群一群的野生动物如今去了何方?那个不熟悉路线的人寸步难行的花湿地如今在何处?那些有着优美舞姿和动听歌喉的黑颈鹤如今又飞往了哪里?……”萨培父亲给自己提出一大堆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又想起他和当增父亲还没有上学以前,有一次队长给全体村民下命令道:“用十天时间灭鼠,每个人必须交出五对鼠兔的耳朵。”
非常忌讳杀生的牧人们在暗地里捕捉鼠兔,割下其双耳后放回去。萨培父亲抓到一只鼠兔后交给当增父亲,自己揪着那鼠兔的双耳,正准备割掉耳朵的时候,那鼠兔突然挣扎一下,三宝啊!约一寸宽的皮或者说整个脊皮从耳根剥到尾巴夹在萨培父亲的左手指尖上,那鼠兔身上顿时流满鲜血,尖叫着跑走了。
这是我的两个父亲眼前永远挥之不去的最恐怖的一幕,有时候他们梦见很多没有皮肤,血淋淋的鼠兔在自己周围,甚至在身上跑去。
气温逐渐上升了,萨培父亲脱下皮袄铺在地上仰卧其上,看着缓缓南移的朵朵白云,想起了《云使》,想起了亘桑拉姆。他自言自语道:“她那坏男人是否仍在欺负她?但愿她过得好一点。”他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不敢直视他的脸,后来突然不知去向的可爱的小护士。
“嗨,为什么偏偏想起跟自己没有关系的那些姑娘呢?自己应该想起来的难道不是白玛吉吗?”萨培父亲说着取下了手腕上的那块手表抚摸着。
突然听到汽车的声音,萨培父亲抬头望去,看见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向他驶来,毫无疑问那是当增的父亲先巴。
当增的父亲先巴依然红光满面,依旧梳着黑亮、油光的中分头,可是仔细一看就能看到有很多白发,奇怪的是他身上再也没有雪花膏的味道,至少萨培父亲已经闻不到了。他今天也带来了当增父亲,当增父亲的脸上充满了忧伤。原来当增的父亲先巴坚决反对当增父亲去上大学,当增父亲最后无奈地说:“如果'凹眼'去上大学我也非去不可,如果'凹眼'不去那我也可以不去。”因此当增的父亲先巴今天是来给萨培父亲做所谓的“思想工作“的,他说:“趁我还没有退休之前你们两个参加工作。
萨培父亲说:“我本来就不想去上大学。”这使当增父亲十分失望。
“这就对了嘛!看这孩子多懂事。”当增的父亲先巴显得有些激动。
“可是我现在已经答应多布丹老师要去上大学,我不能出尔反尔。再说即使我不上大学,我也不想当干部,我想当个放牧员。”
“说什么呀?你不想当干部,那你为什么当初去上学?”
“因为当初'凸眼'去上学,所以我也想去。现在就算'凸眼'不去上大学,我也要去。”
当增的父亲先巴急了,他觉得自己能说服全县大多数干部群众,就不信说服不了一个孩子。于是他真可谓说破了嘴。
“在绿草如茵之上,在蓝天白云之下,听着鸟儿的歌声,看着可爱的牛羊……先巴叔叔,您不觉得这样很惬意吗?”萨培父亲朗诵诗歌似的问当增的父亲先巴。许多年后,当萨培父亲正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我们说要带他去最好玩的地方旅游,可他说:“最惬意的莫过于在绿草如茵之上,在蓝天白云之下,听着鸟儿的歌声,看着可爱的牛羊。”遗憾的是那时候包括萨培父亲的家人在内的牧民们都已经搬到生态移民村,没有草场和牛羊。
当增父亲得意地偷笑了一下,他的父亲先巴根本听不进萨培父亲说的话,正如萨培父亲根本听不进当增的父亲先巴说的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