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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的两个父亲 作者:次仁顿珠 字数:130310

  校园左右两边各有五排土木结构的瓦房,右边是全校教职工的宿舍和走读的汉语班的教室;左边是藏语班的教室和宿舍,中间的空地是叫作“操场“的体育活动场地,大型会议和批斗大会、忆苦思甜会也在这里举行,操场上方一排房屋是教师办公室,其左角屋檐下用钢丝绳挂着一块拖拉机犁片,开始是敲击它发出的声音作为上下课铃声的,目前只有召开批斗和忆苦思甜大会的时候才有人敲响它。教室、宿舍、办公室、电线杆和围墙上都贴有藏汉双文的、各种颜色的大字报和各种标语,而且昨天贴的上面今天又贴,现在有的地方已经有刀背那么厚了。

  五十岁左右的曼腊是经常到这个学校忆苦思甜的常客,他正好与我的两个父亲是同村人。

  急促而长时间地敲响教师办公室屋檐下的那块犁片叫作“紧急集合”,这是藏语词典中没有的一个新词汇。如果敲响“紧急集合”的声音,全校师生和员工像战备状态下的官兵一样立刻到操场上集合。那时候曼腊叔叔早已坐在一把椅子上,他那件脏得已经分不清最初颜色的衬衣胸前挂满了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毛主席像章,又生怕别人看不到这些像章似的在这寒冷的冬天将皮袄的领子拉到腰间。飞扬的尘土落下来了,学生们咳嗽的声音静下来了,曼腊叔叔才咳嗽一下清清嗓门,开始讲话了。他今天讲的主题是他小时候大年初一去千户金巴家里讨饭吃的过程和感受。这事他已经讲过无数次,而每次都有一些变化,他在自己村里召开的忆苦思甜大会上也讲过多次。所以我的两个父亲清楚地记得这个故事——大年初一那天,他饿得再也受不了,于是去了千户家,指望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千户家怎么也不会让他饿着肚子回去。千户富得流油,家里摆好了牛羊肉、藏式点心、油炸馍馍、肉包子以及各种美味可口的糖果。看到这些美食,他感到加倍饥饿,就抓住一个肉包子(有时候说是一块肉,有时候又说是一颗糖)塞进嘴里。没想到千户金巴掐住他的双腮,掏出那个包子放进自己的嘴里。

  我的两个父亲还清楚地记得村民们在私底下与家人或自认为可靠的人之间议论:“那曼腊连撒谎都不会撒,连诬陷都不会诬陷,一个堂堂千户怎么也不会吃你吃过的东西,简直是笑话!"

  “可不是吗?他还不如说‘从我的嘴里掏出来扔给狗吃了’,这样别人还有点相信的可能。“

  曼腊用两个小时讲的话,翻译用二十分钟的时间给汉语班的师生译完,对此曼腊十分不满,他说:“你在蔑视我这个无产阶级。”

  这位翻译是个幽默而大胆的人,据说其文化水平在全校,乃至在全县仅次于喂猪员多布丹。有一次,他给县委书记当翻译,这个书记是个非常傲慢的人,而且每讲一句话几乎都带一句“他妈的”。他命令翻译绝对不许落下他讲的每一句话。翻译有意将“他妈的”也译出来。当地人不习惯一家男女老少都在一起听骂脏话的场合,一些群众害羞得无处躲藏。书记知道原因后吼道:“谁叫你连这个都翻译!“

  “我也觉得有点不妥,这实在是有点……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您刚刚说过每句话都不许落下。”翻译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他妈的”书记心想,如果有人利用这句话做文章、扣帽子,我吃不了兜着走。他既害怕,又下不了台。

  连县委书记都敢提弄的人,对付一个“一点意思都没有”的牧民当然不在话下。他以蔑视的口吻对曼腊说:“如果我是一个像猪一样的资产阶级的话有可能蔑视你,但我是一个瘦弱的无产阶级,不信你去看我的档案。”

  藏语班的师生哈哈大笑起来,同时把快要冻僵的脚有节奏地跺起来。会场上一下子扬起尘土,学生们又开始咳嗽。主持人宣布今天的忆苦思甜大会到此结束。

  曼腊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气愤,粗鞭子狠狠地、一次又一次打在马的臀部上,疼得坐骑不停地摆动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