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八 蝴蝶的翅膀 阳光的力量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小时候,因体弱多病干巴瘦小而成了亲友口中的“丑小鸭”。上了四年级,有了懵懂的美的概念时,这个昵称曾一度让我陷进深深的自卑之中,于是离群索居,用父亲的书打发漫长的孤单。
《丑石》就是在那个周末的黄昏摊开在眼前的。丑石,因为落在一个村庄,村民不识其价值,居然视其为废物,其价值仅是身上的坑坑洼洼存的积雨供散放的鸡来喝。可是,有一天其却被一些人用大卡车庄严神圣地拉走了,村里人才知,那个丑得不能再丑的废物居然是陨石,是天外来客!
最丑的,原是最稀有珍贵的,它的美在于其内在价值,原来世上还有一种最美——灵魂美!
郁郁寡欢的心霍地投进一道曙光,我要做丑石,虽然外相已无能为力,但是内在美可以靠自己努力。欣喜中,不顾天色已暮,趴在长院的石榴树旁,认真地往老师让用来记解词的棕色封皮“工作笔记”本上抄。
初冬季节黄昏里,吹着又红又冰凉的手,完成了平生第一次读书笔记,字字句句,抄得欢喜,抄得认真,抄得完整,清晰地记得抄“贾平凹”三个字时,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朦胧体悟到恭敬,一笔一画的谨慎中,脑子里居然还掠过:这个人以后一定了不起。
果真在初三时,“贾平凹”三个字已横扫中原了,我欢喜地向同学嘚瑟:看,我有伯乐的潜质呢。当然后来明白,是高山,三岁小孩也能指认出来。
欢喜之余我忽然意识到,自从相信了“丑石”,自己变开朗了。一个人用他的文字将遥远地方一个陌生女孩的自信拯救过来,这是多么神奇的事啊!原来文字有着这样无形的力量,对文字更添无限喜欢,对先生也充满了感激。
1998年全国第九届书市在西安举行,作为东道主西安为此届书市大手笔地献上“陕西百名知名作家签名售书”活动,师范毕业不甘小城三尺讲台的闭塞,一头扎进繁华都城的我刚好应聘到此次活动承办方的“恒河沙文学沙龙”做内刊责编。“贾平凹”赫然入目让我欢喜异常。而老总居然安排此次活动中我是负责给签字作家做辅助工作,比如准备笔、呈书、翻书页等。
好运来得太突然了!如此,就可以见到先生庐山真面目?这可是从不敢做的奢望啊,对于先生一直高山仰止。现在居然要真的面对面了,运气再好的话,还能说上一两句话,可不可以将埋在心底的感谢告诉给先生?
终于领教了什么是粉丝,什么是狂热,活动8点开始,7点进展馆做准备工作时,展台前已围起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我看过《白夜》……
我喜欢《商州》……
贾老师在字画方面也很有造诣,你见过没?……
听说昨天才赶出来《高老庄》,今就是冲着这来的……
小到豆蔻青葱稚气尚存,老到银丝闪闪躬腰驼背,一张张或粗糙或温润的脸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激情热聊的场景让人辨不清谁与谁是故友,谁与谁是陌路,整个展厅如鼎沸腾,连空气都有了几丝热气——这就是那个叫贾平凹的人守着一张桌,一盏灯,握着一支笔,夹着一支烟制造出的盛况!
来了,贾老师来了,噪嚷的人声立马平息下来,人群哗地裂成两半。先生谦和地笑着穿过,绕到桌后,说了声:大家能这样对平凹,平凹感谢啊!方才落座。
读者像潮水一样迅速地将先生淹没,而且还在不断地从四面涌来。原本安排维持秩序的同事,却伫在桌侧不闻不问,无奈之下,我跑出去维持秩序。那姑娘迅速在我的位子上坐下,她笑盈盈地脸靠向先生的肩侧,迎着咔咔的镁光灯,我恍然大悟。没有时间纠结,为先生维持一个良好的签字环境是当务之急。在我理解式的提醒下,因激动而挤搡的人丛安静下来,有的人急着要走,和前边的人商量着可不可以换个位置,居然被答应。
轮到一个头发稀疏且全白了的大爷,大爷很激动:贾老师啊,我是农村老汉,可一直喜欢看书,尤其是你写的。听说今儿你来签名卖书,我要来,娃怕我七十多岁出门危险,不让我来,我半夜就偷偷跑出来了,我到这展馆时才六点,一个人都没有。
先生哗地站起,动容地双手伸过桌子握住老汉的手:好叔哩,叫我平娃,你这样对平娃,平娃感谢啊,感谢啊!站在龙折蛇行的队伍后边,静静看着这一幕,思绪万千,也一直没有走近先生,只是卖力地疏导读者为先生维持一个好的工作氛围。
十二点,该退场了,先生不断停下来,冲追着自己的读者挥手说谢谢。一群有身份的人围上去,切断了先生与读者,而先生只低头往前走,并不答话,那群人里有急喊声:贾老师,这边走,咱们去×××(大酒店名)吃饭!先生抬手过耳地摆摆:不去,一碗油泼面的事,跑那里浪费啥时间哩。
任凭那些人涨红了脖子放开了嗓门失了仪态地喊劝,或半张了口定格原地,先生不再言语只低头前行,直到走出展厅,都没有再回头。
午餐,借“陕军”光,所有工作人员一起用西式自助餐。琳琅满目的器具,丰盈的食物,宾主皆欢,互道仰慕一类。坐在角落偷偷地四顾,旁边有一作家声响起:贾老师呢?贾老师呢?
咯咯咯,别找了,咥人家的油泼面去了!老总失落地打着哈哈。
啧啧,这贾老师,世上这么多好东西,他也不嫌错过了亏得慌。
几十年油泼面咥出一个大作家也不亏啊。
贾老师才不计较亏不亏,他只是清楚自己的胃口。
置身于谈笑之侧的我如淋醍醐,世间有无以数计的美好与诱惑,重要的是要清楚哪个合适自己,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对于一个只爱吃土豆丝的人来说,山珍海味纯属多余,而若钟情于土豆,又何必挤到海边殚精竭虑地撒网?只是为了博得他人艳羡?为了达到别人眼中的成功和幸福的标准?
幸福与成功究竟是什么呢?古今中外,豪门贵胄,帝王将相,乡野媪翁,文人墨客……在沉陷八荒三千年式的冥思苦想里,先生沉稳的身姿神态像一豆萤火不时地忽闪在眼前:盛名下的淡定洒脱,对敬仰者不分身份的谦卑与感激,挥手挡住繁华侵近的坚决果断……
一场黑暗里的探幽终于遭遇了电光石火:在这个世界,要说钱,永远有人比你有钱,要说有名,总有人比你名气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名与利是一场永远没有尽头没有结果的追逐,而名与利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幸福指数。换言之,成功的人不一定幸福,但幸福的人肯定是成功的。成功是踏实地付出后的水到渠成,如若把利禄功名看作是生命的终极目标,是成功与幸福的标准,尤其利用各种机巧谋取所谓的“成功与幸福”,某种程度上降低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而世间最大的成功,最大的幸福,应该是不为名利所困,活出原汁原味的自己!
同事们纷纷展示与先生的合影,比拼各自收获,对一无所获的我不乏惋惜与蔑笑,也有善意的、恨铁不成钢地叹我笨不懂抓机会。我一笑而过,也不想去追问究竟什么机会,也无法一一解释,这场先生并不知道的谋面中,自己收获的已大大超过了预期。
书市落幕,辞职返回小城,平心静气地做回了孩子王,在矮墙圈起的一方宁静天地里读书写字。歌德说:在这个躁动的时代,能够躲进静谧激情深处的人确实是幸福的。如此,我是否叩到了幸福的门环?
一个人的成长就像完成一次没有熟路可循的跋涉,需要借助许多外力,而我在踏寻属于自己幸福的幽径中,是先生在我两次力不从心时,及时推送了一把。而他又浑然不知,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仲春,楼下花坛里的蝴蝶花开得缤纷斑斓,对面花坛里却只有零星半开的蓓蕾。女儿稚气地问: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看看分隔于阴阳两面的花坛,习惯性地仰面望天思量。
苍穹之上,太阳静静地悬着,它的光芒融在天际,令人一时迷惑,究竟是宇宙的光芒还是它的光芒?亘古以来,它从不辩白,从不邀功,从不因被万物的慢怠而减弱其光芒与温度,因为它知道世界需要它。
大脑游走间,答案从口中滑出:这是阳光的力量!
阳光有力量么?阳光力量有这么大吗?稚子困惑地随我一起看向苍穹。
低头揽过稚子肩一笑:当然有,世界上有一种力量,很轻微,轻微到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也寻常至极到司空见惯。可就是那么容易让人忽略的力量,那种令人熟视无睹到质疑的力量,却决定着你生命的走向,决定着你生命的质量。
言毕,我突然想起了在所有是非曲直的喧嚣里一直沉默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