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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的两个父亲 作者:次仁顿珠 字数:130310

  我大学毕业的那年秋天,泽雄草原像往常一样龙胆花开得烂漫,大地像一块无边无际的蓝色地毯。可是一天下午突然刮起大风,天气骤然变冷,那天夜里下了一场中雪,所有的牧草和花朵被埋在雪下,两天后阳光再次普照大地的时候,草原一片金色,那些漫山遍野的秋花瞬间不知去向。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人们发现萨培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瘦,面色越来越黑,于是我们俩坐了一辆没有客运许可证的人们称为“钓鱼车”的小轿车去省城做检查。平时很少说话的萨培父亲一路上跟那个农区的司机问平均每天有多少收入?是否上过学?孩子是否在上学等问题,还给司机加了几个钱去看望他的老师多布丹。多布丹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镣,说话仍然幽默风趣。他们叙谈了一个小时左右,看起来萨培父亲说的自己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是对的,所以我也没有多少担心。但是第二天早上做的检査结果下午才能拿到,而下午他说有点累,于是我一个人去取检查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担心起来,甚至有点害怕。

  我两点半到了医院,但是他们说检査结果四点钟才能出来。我给萨培父亲打了电话之后漫无目的地出去、进来,把墙上贴有那个科室的医生们的照片和简介,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可是这仅仅打发了十几分钟时间,我又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走廊里。走廊的墙壁上到处贴满了“开住院发票““开死亡证明““高价回收药品”“出售迷魂药”“同性交友”等小贴士;还有一些正规的医学知识和保健常识,我都一一认真看完了,但是时间还很早。我越来越着急,从来没有感觉到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核对墙壁上的电子钟表和手机上的时间。

  我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无法改变。我的脑子一下子空白了,听医生说的话就像观看哑剧一样,只看到动嘴,没有听到声音。

  萨培父亲不但认识汉字,还有一点医学知识,跟他隐瞒真相是绝对办不到的。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萨培父亲是个文盲啊,如果这样的话还可以隐瞒他一段时间。最后我决定将检查结果给他看,并建议尽快住院治疗。萨培父亲一见到我就知道了情况不妙,仔细看了检查结果后说:“现在已经很晩了,治疗不会有什么效果,我们明天回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把形同死刑判决书的那个检查结果扔到床头桌上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徒劳地与自然规律作抗争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我不同意萨培父亲的观点,我说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作出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努力,再说如今科学技术突飞猛进,治愈了许多绝症的范例日益增多,一定要住院治疗……说着说着我流下了眼泪,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萨培父亲微笑着说:“啊呀,你一个七尺男儿都这样,那你的爷爷奶奶怎么办?你的妈妈怎么办?实在没有必要这样,这很正常。这样吧,今天我要见一个朋友,你自己也约个伴儿去玩一下。”

  我现在一分钟也不愿离开萨培父亲,就说要去一块去。他说:“何必呢?你也看到了,至少目前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站不起来了,到时候你再伺候我呀。”那天他很晩才回来,而且还喝了一点酒,他说:“啊呀,你怎么没有约个姑娘去歌厅或者茶餐厅?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身边总有那么几个姑娘。人生既要勤奋地工作,又要尽情享受生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萨培父亲去找当增父亲,透露了自己的病情,也说出了对我和母亲的牵挂,还询问了关于他的专著出版的情况,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他们小时候的许多故事。

  在泽雄县民族中学家属院里,有两间瓦房是我们三口之家生活的地方,更是萨培父亲工作的地方,我们将这两间瓦房称为“家”,萨培父亲在这个家中依然读书写作,直到再也站不起来为止。

  当萨培父亲卧床不起的时候,他的校友才加天天来陪伴他,我还多次看见他在暗地里落泪。当然还有当增的父亲先巴夫妇以及贡布,还有很多萨培父亲的同学、朋友和学生都隔三岔五地来看望我们。贡布每次都说不管是公家还是他个人,有什么要求或需要帮助的,千万不要客气。使我们在悲痛中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更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久美嘉措和桑华嘉措二位高僧每天来陪伴萨培父亲,不断地做各种祈愿法事。当萨培父亲去世后,二位高僧更是忙里忙外,后事中的每个细节都是按他们的指示运行。

  萨培父亲开始十几个小时,后来几个小时,再后来隔两三个小时就要对我的母亲说:“看来又要打一针了。”我的母亲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他打止痛针。这样过了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萨培父亲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这个时候萨培的父亲对我说:“要扶住你爸爸的头部。”

  我扶着萨培父亲的头部,脸贴着他的脸。他终于停止了呼吸,离开了我们。

  “唵嘛呢叭咪吽”……屋子里顿时弥漫起一片诵经声,点亮了无数个酥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