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之咒
书名:
问道三江源 作者:文扎
字数:106151
一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最早的生存方式是狩猎和采摘野生植物。随着进化,狩猎衍化成了畜牧业,而采摘便是农业的前身。
以畜牧业为主要生产方式的游牧文化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它具有喜新厌旧、异想天开、开疆拓土、永不停步的特性,它永远在探寻新的境遇,永远在“逐水草而居”。不管是人类精神领域的开创,还是外在空间的拓展,从某种角度而言,是人类千年游牧情结的萌发或者复活。
就青藏高原的千年游牧史而言,仿佛永远都在寻找一片新的天地,寻找一片生态完美的天地。而站在人类思想巅峰的智者们,他们最终展望的也是一片生态完美的天地。这是人类文明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命根,同理,所谓转山、漂流、登山、闭关,殊途同归,从其终极目的而言,是追寻一种新的境界。而这种“新的境界”是引领人类不断进步和发展的“诱惑”。不论从外在的物质世界来讲,还是从内在思想领域而言,它都是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就像真正的游牧人,他们的心中没有“定居”二字。从出生到死亡,命里注定只有一个字——“游”。而这种游牧情结是诱使人类不断发现“新大陆”的内在力量。在非游牧民族眼里,游牧生活就是常年漂流,居无定所,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单调、孤寂、无聊,几乎毫无乐趣,就像马丽华笔下西藏的阿里和藏北的牧人。在羌塘高原,汽车行驶百公里才能偶尔看到一户游牧人家。在她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羌塘高原的“大”之于游牧人家的“小”,就像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岛屿的每个微尘都深深地被孤独所侵吞。所谓生命、人生、青春都不过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专利。然而,一旦真正步入游牧人的生活,你会觉得另有一番天地。从冬季草场搬迁到春夏秋季草场,年年都有不同的感受和景象,每每有不同的故事情节。况且陪伴游牧人的是日月星辰、山川大地,他们的日历是高悬在天空的月亮,从太阳的位移和山的阴影推测时间,从一些动植物身上判别节气,从星斗获知季节的流转……他们白天审视大地,夜晚披阅星星,胸怀里吞吐宇宙万象,话语中藏纳千山万水。因而一部举世无双的伟大史诗——《格萨尔》,从游牧文化的土壤中茁壮成长,变成了人类文明的一大奇迹。
二
公元前500年左右,位于印度两河流域的文明就已经进入相当成熟的阶段。佛教、印度教、耆那教等,对生命宇宙的起源和人类的终极问题做了各自的回答。处于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也已经自成体系,儒道二家的始祖,他们的思想中那千古不变的游牧情结刚刚启航远行。
乔达摩·悉达多,一位家财万贯的贵族,一位权力和荣耀的宠儿,跨过王室的樊笼,蹚过“生老病死”的大河,向着人类千年不解的思想“彼岸”出发。向西,经过恒河沙数般的无量世界,他找到了“西方极乐世界”。王子的高贵和王权的荣耀,在佛祖的思想中,反而是通向智慧彼岸的羁绊。人世间的一切知识也只是世俗的外衣。这种文明的“包装”越厚实,到达彼岸的距离就越遥远。通达智慧彼岸的最大障碍,是人自身存在的烦恼障和所知障。所谓“所知障”,便是世俗知识的束缚。人一出生便毫无选择地落入这种世俗知识的网络,况且,这“网”是难以突破的铁制的“网”。那么我们如何逃离这闪着金属寒光的牢固的“天罗地网”呢?佛祖给出的答案是:出离。就像人们要攀登珠峰,就必须离开家,离开貌似理所当然的世俗的“圈子”;就像要漂流通天河,就要有诀别家人的勇气,诀别自己的过去,勇敢地、义无反顾地迈出“家”的门槛;就像要跋山涉水去转圣山、磕长头,最艰难的不是路途中的千难万险,倒是出发之前最后的抉择,即最后抉择“去”与“不去”的刹那间的念头。
佛祖早在2500年前就洞彻人类天性中“恋家”“念旧”的弱点,洞彻人性中误将“过去”当作是“自己”的执着,在代表佛祖最高智慧的《心经》中呼吁人类: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到正确的彼岸去吧!到通达无碍的觉悟彼岸去吧!
这是一首赞美千古伟人的绝句,是催生人类游牧情结的咒语,是一句总括人类伟大壮举的真言!
三
“去吧!”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位智者听到了这句真言—那便是已经到了“知天命”年龄的孔子,他深知其中的奥妙。于是他跨出家门,背井离乡,从泰山脚下起步,向西,向着这位千古哲人心中的“彼岸”出发了。他是一位现实主义大家,要在滔滔东流的黄河流域寻找或者建立他的“彼岸”世界。他每到一地,名声和地位迎面而来,但挑战和不满也紧随其后。于是一个神秘的声音总在发号施令:“去吧!”就这样,行旅匆匆,向那遥遥相望的“彼岸”走了。在华夏大地留下一条深深的“孔子之道”!对此,研究孔子的古今诸多学者中,唯有顾炎武先生似乎有所开悟地点破:“仲尼,一旅人也。”
“去吧!”老子的心中早就感应到这样的声音。站在人类智慧巅峰的伟人们,尽管他们现实的空间相隔千山万水,但是他们的心灵之间没有距离。老子并没有急于听从这神秘咒语的驱使,他似乎毫无挂念地等待着什么。他仿佛站在宇宙之外,静静地审视着日月轮回,四季流转,改朝换代。他洞彻宇宙的规律、人世的兴衰。任何事情都不急于求成,不必刻意地创造或毁灭什么,就像生下来不必刻意地寻求死亡,从生到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规律。他劝导那些为治理国家而焦头烂额的国君们,不要白费功夫,要“无为而治”。他洞明一个朝代的衰亡和另一个朝代的兴起,放在宇宙大道中看,就像那一波三折的海浪一样正常。他也开导孔子,不必为恢复“周礼”而耗费生命。但是他发现没有人能听得懂他所提出的“道”,就像给一位天生的盲人指明前方的道路一样无济于事。他感到有些疲惫,感到如宇宙黑洞般的孤独。那神秘咒语又发出号令:“去吧!去吧!”他西望古道,看到千古旅人从时间的地平线上渐渐消失的背影。于是,他倒骑着青牛向西走去,出了函谷关。鲁迅先生给老子出关设计了一幕苍凉的景象:“窗外起了一阵风,刮起黄尘来,遮得半天暗。”对此余秋雨颇有同感地补了一句:“老子会怎么样,很让人担忧了。”这是中国文人写给一代圣哲最终的通关文牒。鲁迅先生尽管隐藏得很深,非常艺术地处理了千古圣哲西行古道的晚景,但是大风刮起的那一幕黄沙,却使余秋雨先生对身处“关”外的老子,产生了“担忧”。其实老子早已过了人情世故的“关”,过了名誉地位的“关”,过了“让人担忧”的“关”。“函谷关”不过是老子漫长行旅中的地标而已!即使像“反孔”大家鲁迅先生,在老子看来,也不过是畏缩“关”里的恋家的“儒生”而已。他们并没有懂得老子心中那神秘咒语的真谛。
四
到彼岸去吧!当佛祖发出这个咒语的200多年后,在青藏高原的雅砻河谷,吐蕃崛起了。到了第二十七代赞普拉妥妥日年赞时,他曾经躲避朝廷中日益强大的苯教势力,秘密地供奉了佛祖的两部经文—《宝箧经》和《诸佛菩萨名称经》。缘此功德,据说他返老还童,活到了120岁。他曾经站在雍布拉宫之顶,遥指拉萨河谷先哲般地预言:“我的事业将会在那里发扬”!其实他非常向往“到彼岸去”,想寻找一片新的天地,只是累世形成的官宦网络如难以逾越的铁笼,使他感到举步维艰。13岁就掌权吐蕃王朝的松赞干布,振兴吐蕃的第一大壮举便是带着臣民“到彼岸去”—迁都。渡过雅鲁藏布江,一路向北,在崇山峻岭间,有一个当时还无人知晓却最终进入每个藏族人心田的地名:拉萨。
一个王国的迁徙,具有改朝换代般的震荡和开天辟地式的壮烈。要拔离800年盘根错节的贵族豪宅,抖落三十二代赞普层层堆垒的权威和荣耀,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重轭。我们无从得知在这次迁都中遇到了多大的压力。当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来到雅鲁藏布江边时,有些史书记载松赞干布下河洗了澡,显得悠然自在。当时他的大臣看到河里有一道光带在移动,问松赞干布。他说这是千佛心要“六字真言”,是雪域百姓共同的救主。他指着河岸崖壁上自显的“六字真言”和观世音自显像,让人们明白举国北迁是神的旨意。
举国北渡雅鲁藏布江,仿佛蒙昧和文明只隔一江之遥。从此吐蕃王国进入了文明时代。创制文字、制定法律、引进文明,走进了雪域民族的“新境界”。
到正确的彼岸去!当吐蕃派遣第一批举国最聪慧的十六位青年到印度留学时,他们肩负着创制藏文的艰巨使命。其中有人半途而退,有的中暑而亡,有的学无所成……唯独一位被印度人赞誉为“好藏人”的吞米桑布扎,却似乎领悟到这句神秘咒语的玄机。他遍访名师,博采众长,创制了具有完整语法和科学拼字造词理论的藏文字。仅从藏文字发音的生理部位和气息强弱的研究成果而言,用信息技术研究语言学的现代专家们都感到莫大的震撼。其实他何止是创制藏文的先贤而已,他实质上是雪域文明的曙光。他曾经对嫉妒他的朝廷大臣们宣告:我是吐蕃蛮荒之地最早出现的智者,是驱散黑暗的明灯!国王请像日月一样高坐,众大臣之中无人能与我匹敌!从他的身上凝聚着的许多“第一”便可足以说明他的伟大。如藏族第一位留学生、第一位语言学家、第一位翻译家、第一位佛学家、第一位国师、第一位诗人、第一位旅行家、第一位发明家,第一位……这样的“第一位”一直可以罗列二十多条。他是一代明君松赞干布的老师,更是青藏高原千年文明的先师,藏族人确信他是文殊师利的化身,将他供奉到最高智慧的神坛,千年以来香火不断,推崇备至。
五
到通达无碍的觉悟彼岸去吧!当松赞干布跨过雅鲁藏布江,成功步入雪域文明的盛世时,唐朝也向着强盛之路迈开了大步。与吐蕃相比,中原大地早在公元前200年前,就感应到了佛祖的神秘咒语的召唤。余秋雨先生认为,佛教传入中国的过程中,出现了“东土送经”“西天取经”的不约而同式的有趣现象。致使“两大文明”之间得到了“深度交流”。在“送经”与“取经”之间相隔千山万水,道路千难万险。正如亲历“西天取经”的法显所说,两大古老文明之间是以“望人骨以标行路”而连通的;唐玄奘路经“十万八千里”,遭遇“八十难”方才取得“真经”,不料却因对一只老龟失言,连人带经落入汹涌的通天河,洗涤了最后一点罪障,这才通达天地大道,就此转凡成圣。那历经千年沧桑的“晒经石”,至今犹在通天河岸默默地祭奠着“西天取经”的千古旅人。细究唐玄奘“西宇周流十四年”,他生命的主题也不过是走向“彼岸”的“一旅人”而已。
在雪域高原,自吞米桑布扎创制文字后,“西天取经”的人群变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藏地仅仅有历史记载的翻译家就多达300余人。在这群以壮烈的生命为代价引进文明的庞大队伍中,有一位在家居士,非常引人注目。11世纪初,他曾经三进印度学取“真经”,12岁参与“西天取经”的队伍,32岁学成回国,历经危及生命的十三次大难。他就是藏传佛教四大教派之一的噶举派创始人—玛尔巴大译师。除此而外,引人注目的还有被遵奉为“新密宗”开山鼻祖的仁青松保大译师,以及邀请噶当派祖师阿底峡尊者的纳措大译师等。
六
300多年之后,又有一位16岁的少年,从宗喀神山之南毅然踏上西去的古道,求佛取经。他先在卫藏遍访名师,云游四方。20岁时在觉冒陇与众僧诵读《心经》时,入定观空后,对众僧诵经和散课的情景都没有觉知。已经达到如此高深境界,但他仍然对自己感到不满。37岁那年,他终于决定西去印度求佛,彻底探秘“中观”究竟。但是他的上师认为留在藏地更有作为,对佛教更有利。他终于放弃继续西进的念头,打消了心中那个神秘咒语的召唤。此时,西方走过黑暗的中世纪,正处在“文艺复兴”时期。在东方亚洲,遥相呼应,宗喀巴大师拉开了西藏宗教改革的序幕。他主张以戒律为根基,以显密圆融的方式循序渐进地“到彼岸去”。他的这一观点立刻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并以他的驻锡地甘丹寺为中心的格鲁派像激起湖中涟漪般迅速四散开来,波及整个青藏文化圈,逐渐向北、向东扩散开去。宗喀巴大师的这一宗教改革几乎终结了雪域高原长达千年的佛门争鸣,改变了那神秘咒语的千年方向。从此佛光西渐,漂洋过海,在东西文明的交流中,充当着东方神秘哲学的代表,继续号召人们:“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到正确的彼岸去吧!到通达无碍的觉悟彼岸去吧!”
“这是到智慧彼岸的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是消除一切苦咒,因而真实不虚。”
注:《心经》咒语根据藏文版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