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书名:
远道而来 作者:北乔
字数:179830
一
多年后,她看着平生写下的第一封信哭了,本不该哭的,也不想哭,可是眼泪不争气。她不是替自己哭,是为他哭。他的服刑生活,难受着呢。也是好事,从此他不会再惹祸,从此一切能好起来。现在想起来,那晚的眼泪也没有白流。
那个晚上的情形,她依然记得很清楚。不是刻骨铭心,而是这些年,这样的夜晚,经常会重复。常常,许多事、许多话没完没了地重复,会让人乏味,甚至厌恶。可她需要这样的重复,并成为她一天天生活下去的支撑。她以为那晚会把泪水流干,没想到,那只是开始。似乎不仅是因为痛苦、孤独、脆弱,泪水可以洗去她的疲惫以及漫漫长夜的漆黑。
最初两三年,她有时还在信中提及自己的哭泣。后来,只有她自己知道。
隐藏脆弱,可以让自己变得坚强。而她从没说过“坚强”这个词。这个家,离不开她。
与坚强相比,她的勇敢更可贵。
二
我见到这些信时,已是2019年6月。这时候,她丈夫已出狱近两年。
100多封信,让11年的时光得以重现,心灵的足迹,如此真切。其实,我可以早些看到这些信的,但一直没有勇气。虽然我们从过去一路走来,但要重新进入之后的岁月,有时真要做足心理准备。揭开伤疤,只是痛,咬咬牙就能挺过去。而走进她的这11年,我一直推不开羞愧这头“神兽”。在那破旧的老屋和同样破旧的生活里,她一路走得如此执着,如此深情。她默默地扛下了所有,泪水擦亮了一天又一天困苦的日子。她在忧伤里成熟,渐渐知道自己要什么,把苦涩嚼出了甜滋味。而我,常常与此相反。
信封都是白色的,一如她眼睛里的那一团光。左上角的卡通小猪、小兔、小老鼠,色彩鲜艳、夸张且拟人化,尤其是眼睛特别大。其实,她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少女,稚嫩、纤弱、童真,不希望自己长大,对生活充满热情。喜欢卡通的人,大多有这样的心境。我想,她也不例外。封皮纸很薄,厚厚的信纸把信封撑得鼓鼓的,少说也有三页。
每封信都保存得十分完好,甚至看不出曾走过万水千山,几千个日日夜夜。信纸都是十字折叠,折痕很多。每封信,她丈夫都会反复看,看完了,就小心地收起来。这些年,这些信就是他唯一的安慰。我相信他说的话。
我把信放在桌子里端最下面的那个抽屉,这是我房间里最为隐秘的地方,唯一上锁的抽屉。抽屉很大,但此前只有我的一本日记本,是一本空白的日记本。我一直想写日记的。买了最喜欢的日记本,而且还有密码锁。那密码一定不是我的生日,我不会让别人轻易猜到。我从没写下一个字,但这并不妨碍我采取此种我自认为最为安全的保管方式。
有好几次,我取出这些信,一封封摆在桌子上。明明是白白的信封,可我眼里却是小巷里的一块块青石板,温润,幽静。
直至临近约好的归还时间,我才打开这些信。
是的,每封信基本上都是三页纸。字不怎么好看,但笔画很工整,看得出她写得很慢。小学二年级的词汇量,限制了她的书写速度。每页上都有几处涂改,有的字改了两三回,最后还是错字。这一行行工整的字,就像地里一行行的庄稼。看着信,我能感受到她对生活的态度。虽然劳作和操心让她写起字来歪歪扭扭,可她写得很认真。
我已经有好多年不写信,不读信了。那晚,我在她的信里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从前的生活——一种被我们甩在身后很远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与书信有关,又可以没关系。问题在于,那些质朴的、真诚的生活,确实被我们抛弃了。
三
鸽子又来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总会有一只鸽子来到我的窗前。这座楼六层的几个窗台,经常被一群鸽子占据,多半是早上,有时也是下午。我一直不知道这群鸽子是哪里的。白天,它们去哪儿了;晚上,什么地方是它们的家。多半在黄昏,我会在楼前广场遇见它们。三五成群,也有个别的站在花坛边,像个思考者。它们与人保持着安全距离。你可以凝视,也可以接近,但绝不可能碰到。一步步,慢慢靠近,如果你不伸手,它可以只离你一步远。再近,它们就飞开了。你没走近,它们会走过来,有时还会把你围在中央。小小的鸽子,似乎参透了某种相处之道。我一直没在广场上找见常到我窗前的那只鸽子,但我确定它在其中。有一次,我从对面楼下来时,就看见一只鸽子从我的窗台飞到了广场。
我们之间隔着玻璃,它相当淡定,倒是我被它撩得不行。我可以盯着它看,哪怕是紧贴着玻璃,但不能举起手机。只要我举起手机,它便会腾空而起。它这是怕我拍照,还是觉得手机是它的敌人?
有了手机,有了互联网,人们的通信、交流方式发生了变化。笔画里瞬时注满一个人的情感或情绪,这样的文字已经不复存在。键盘敲出的字,钢筋般的线条,面无表情;打电话,发语音,以及视频通话,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似乎进入共时的面对面状态。各有各的好,只是我们远离了曾经带着体温的、爱不释手的书信。便捷的技术,也助长了我们的浮夸。说东扯西,吹牛开玩笑,把虚假的言语说得无比真诚。一片欢笑,包括狂笑,浪荡的笑,与心跳无关的笑,而人们在亲切的气氛中越来越孤独。现在,还有多少人能放下所有,只为交流而交流?不在饭局,不在酒吧,只是在户外的长椅上、河边,静静地坐上许久。
写信,是古老的交流方式,是一种生活气质和由此而来的生活审美。把写信当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下有几人能做到?反正,我做不到。快捷、精准、效率,生活容不得我们拖拖拉拉,漫无目的。节奏快了,我们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不再珍视那无功利的抒情。尤其是与家人通话,语句少得可怕,时间短得可怕。母亲病重期间,我要求自己一周至少打一次电话。有段时间,工作相对有规律,我几乎天天打。是的,只要有时间,我就和母亲通话。常规的问候之后,我常常哑口无言。有时,是听到母亲虚弱的声音,使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挂断电话的果决,像是快速逃离;有时,是觉得没有什么实质的事要说,脑子里的词汇消失殆尽。与朋友间也是如此。所谓的有事说事,无事话三句。时间太宝贵,哪有时间闲聊啊。而问题是,我们常常用宝贵的时间做了太多的无聊之事。太多的虚无,竟然被我们视为实实在在的拥有。所谓的忙,所谓的没时间,只是选择上有轻重缓急之分而已。
她可以少写信,可以不写信。她这样做的理由可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多,偏偏她没有。
一个柔弱的妙龄女子,甘愿放弃童话和浪漫,支撑起一个家,11年不离不弃,只为等待从泥沼里爬出的丈夫。我深为感动。白天,为了生计风风火火;晚上,孤灯下,一行行文字似清水,如她一样的清水。清水洗尘,洗去生活的飞尘,为丈夫的心魂洗尘。
四
生活,多半如温水煮青蛙,那些细小的变化,不易被我们察觉。有节点、有坐标的事情,毕竟是少数。她从结婚后,某种状态就像一根橡皮筋,一天天被抻长,不由得她左右。要是哪天断了,可如何是好?她不敢想。她时刻保持警觉,得来的只有焦虑。
丈夫是个善良的人,有头脑,肯吃苦。当初看上他,图的就是这些。尽管后来发生的事,让她接受不了,但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看走眼。结婚,就是找个人一起过生活,生个孩子,抚养成人。钱多,过钱多的生活;钱少,过钱少的日子。两口子和和气气,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强。可丈夫和她想的不一样,总想快点挣些钱,成天往外跑。她没见到钱,也越来越见不到他这个人。
丈夫半年多没回家,那段时间,她最怕碰见熟人。出门去地里,总瞅人少的时候去;路上遇上人,头一低,远远避开。人家问她丈夫的情况,是好心。可她经不住这样的问。已经提心吊胆了,再听别人打听,心里更害怕。
石头终于砸下了。那天,听到敲门声,她心里一喜,以为他回家了。跑出屋,她的步子渐慢了下来,院子门啪啪作响,她心头紧了起来。来人送的是丈夫被逮捕的通知书。出事了,还是出事了,石头没有落地,而是砸在她身上。她倚着门框呆立了好久,脑子里空空的,腿也迈不开。她害怕,她难过。
这里的4月,还会下大雪。现在屋顶上、土墙边还积着雪,房檐上挂着的冰凌,像一把把剑。雪是白的,门和墙是黄的,一身黑衣服的她,就像是站在白天里的黑夜。不出事,可能没事,也可能出大事,多大的事都有可能。而现在出事了,怎么就出事了呢?这要被关多少年啊?他得受多少苦,自己可怎么办?
又过了10个月,他来信了。被判了15年,已经被送到了服刑地。
15年,不短啊,太长了,到那时,自己就40岁了。事已经出了,也没法子躲了。这次他吃了亏,以后会长记性的。终于知道他在哪儿了,再也不用担心他再出事了。她知道这样想不好,但心里还是闪过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天晚上,她写信写得很艰难,写得很心痛,写得很无助,又写得很幸福。两页纸的信,她整整写了6个晚上。
这一天,是2008年4月22日。生活从这一天开始,幸福又沉重。
他记住的是被抓的那天,2007年5月8日。这是他重生的日子。
五
她看了看孩子,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3岁多的男孩,这边说要睡觉,那边倒头就睡着了。东房里的婆婆,也该睡着了。这些天,婆婆总说身子没劲,爱发困。她拿起火钳把炉子里的煤块理了理,上下倒个过儿,堆得密实些,可以压住火。炉盖盖上,水壶坐上,再关严炉门。炉子早一点封,就可以多省点煤。煤是要钱的,不省着用,撑不过这个冬天。这会儿,她坐在屋子里有些冷。她还不知道今晚什么时候才能躺下,能不能睡着。孩子和婆婆在被窝里,不会觉着冷。这就好。她就在炉子跟前坐着,近些,总会暖和些。
前几天的一场大雪,在院子积得很厚,这会儿亮得有些刺眼。从房顶垂下的灯泡,让屋子里有些发红。不,是褐紫色才对,就是血干了之后的颜色。这房子比她的年纪大多了,土木结构的房子,说白了,墙全是土墙,门窗柱梁是木头。土墙上坑坑洼洼,像一条竖起来的土路,又像一张被岁月虐待了很久的脸。明暗之间,斑斑点点,各种各样的形状,怎么看,都像一个又一个伤疤,有些伤疤好像才刚结痂。所有的木头,都是枯树的样子,被烟熏得灰头土脸。
以前总觉得房子就是房子,今晚,这房子多像一个人,没有血色,皱纹像一条条暴突的青筋,几十年的日子换来了这样的沉默,连一声叹息都没有。自己老了,想必也是这样子。可是,她今年才24岁。她不是怕老,而是不敢想这一天天的,自己怎么才能过得下去。
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茶几,平常也当桌子用,确实旧了,好几处漆皮已经卷起,整个模样和土墙差不多破旧。这是家里最像样的一张桌子,那张放黑白电视机的桌子,比这更旧,一条腿已经断了,下面垫着石头。只有放着的信纸,显得格外新。给丈夫写信,是她白天接到丈夫的信时就打算好的。家里没有纸笔,这是下午刚买的。有好多话要说,也知道从哪儿开始,只是笔在手上,感觉特别重。要把心里想的,一笔一画写出来,对于只上到二年级的她来说,真的很难。铁锹、锄头,她能挥动,绣花针也可以在指间如游龙,可这笔不但很沉,而且让手指都变僵了。
没想哭,泪水已流到腮边。不应该哭的,她抹抹眼睛揩揩脸,开始写信。写每个字都像搬一块大石头,歪歪扭扭的,和她踉跄的脚步差不多。写着写着,泪水又涌出来。她一直没有哭出声,因为孩子在身边,因为婆婆就在隔壁。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庆幸才是。哭,还会耽误写信。
这天晚上,她在写信,也是两个自己在互相说话,对面的自己一直在劝,一直在开导。一个哭着,另一个表情平静,似乎还有些许的幸福。
没有太多的细节,只是不断地重复。
六
家里的7亩地在山坡上,这里称为坡地。近处没有水源和河沟,只能指望下雨。靠天赏饭,凭力气挣口饭。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可再好的收成,也不能养家糊口。不种,那更没法活了。坡不陡,一层层的像台阶,上上下下的,她不嫌累。多走这些台阶,日子就能平坦些。这些坡地,又像干瘦的肋骨。生龙活虎的人一天天侍弄着这些“肋骨”,把时光和力气耗在这里,直到有一天自己也落成这模样。
天空有鸟飞过,在高原上,这样的情形不多见。或许是自己平时总低头干活,顾不上直起腰仰望天空。小的时候,也曾躺在草垛上看星星月亮,看蓝天,以及和鸟儿一样悠然的白云。那天,她实在是太累了,翻了几垄地,弯成弓形的腰像一把死死扣住的锁。拄着铁锹,使劲把腰伸直。擦汗时不经意间仰起头,天空恰巧飞来几只鸟儿。盘旋,滑翔,阳光下,翅膀显得特别亮。以前看到这样的鸟儿,她会欢呼,声音不大,像鸟儿飞出的弧线那样柔。如果四周没人,她还会张开双臂,时而小跑,时而绕圈,把自己想象成鸟儿中的一员。今天,她静静地望着鸟儿。只能望一会儿,还得抓紧翻地。偌大的天空,鸟儿可以尽情地飞。多自在,多轻松。地上的人儿,怎么就这么难?要是自己能飞多好,可以不花钱买票,就能去看看他。天很大,地很广,她觉得自己太小太小了。
她没想飞起来,只是双腿发软,一下子栽倒了。刚刚被她翻过的地,很松软,但没能托住她。瘦小的身子在坡上滚落,无声无息。以前可不会这样的。在父母身边时,要是这样摔一下,他们会惊得大呼小叫,那喊叫的声音让自己都觉得恐怖。结婚后,遇上事,虽说不再任性地声张,但有时还会回到孩提时的样子。
停下时,浑身是土。她坐在那儿,反而笑了。幸好这块地刚被自己打理过,没有硬土块,没有枝条、铁丝。幸好倒下的时候,推开了铁锹。早上,她刚磨过锹,锃亮,刃利着呢。
她就坐那儿,坐了好一会儿。婆婆在家带孩子,四下也没有人。这时,她特别想哭。那就哭吧,放开了哭,哇哇大哭,肩头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哭着哭着,她就趴在了地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只虫子。
哭得呼天抢地,可泪水很少。这和夜晚相反。夜里,泪水流不停,就像一条静默的河。
声音从尖锐到凄厉,从高亢到低沉。胸闷,喘不过气来。嗓子开始发干时,她不敢哭了。不能让婆婆和孩子知道自己哭的,在他们面前,她得笑。
不敢哭,也哭不动了。浑身上下软软的,一点劲也没有。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有没有晕过去,她真的记不得了,也不去想了。在地里干活累了,坐下来歇歇,迷迷糊糊打瞌睡,那是常有的。
七
不停地做活儿,把自己累趴下,就没有闲工夫胡思乱想了。人在孤独、寂寞和苦得受不住时,以这样的方式“抚慰”自己,有时不失为好办法。可她不需要额外去做活儿,家里的一老一小,地里的庄稼,每天的时间已不够用,力气也不够用。
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从小就帮着家里做农活儿。父亲在外打工,家里的地,只能靠母亲一个人种。刨地、盘地垄、锄草、插秧、摘棉花……想来,农村地里的活计,我在10岁前大都做过。只不过,那时根本体会不到母亲的艰难,我下地干活,也是能偷懒就偷懒。尽管如此,小时候经常像小大人似的干农活儿,一直是我炫耀的重点内容。不是显摆我对农村有多了解,而是宣称我是吃过苦的人。
和她一比,我做的这点农活儿,真的算不上什么。后来,我不再动不动就绘声绘色宣传我的“乡村史”。想想,7亩地的青稞,一镰刀一镰刀割下来,要弯多少次腰?一捆一捆从田里背回家,要负重走多少的路?人家有农用车,几个来回,轻轻松松。她家没有,只能背,只能扛,一趟又一趟。走不动了,就坐在田埂上、路边歇歇。左邻右舍空车过时,都好心地帮她捎一些。有时候,实在是做不动了,就挤出点钱请人用车来运。
人家也知道她家的情况,就说:不用给现钱的,先欠着,不急,没事的,哪天有钱了再还呗。她则是能少花一分钱是一分钱,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有车帮着运,路上是省事了,可装卸还得自己。这样的活儿,没干过的人,真无法体会,也无法想象。
平时是“天天剥层皮”,每到收割时,就得费半条命。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阵,她也会写信告诉他。信中就一句,“家里的庄稼收完了”“家里的庄稼种下了”。语气平常,只是客观地告诉一声,从不写些辛苦,也不提自己的苦累。
但她可以用一页纸让他照顾好自己,告诉他婆婆身体还好,儿子学习成绩挺好。自己所受的累,所吃的苦,她不但不说,反而还经常在信中说他一人在外,没人照顾,真不容易。他4岁时就没了父亲,从小到大的日子,过得也苦。她心疼他。
八
家在县城边上,可仍是村庄,离县城最近的村庄。“在县城边上啊,你们那儿就是县城。”住在山里的人,总这样说。可是,县城就是县城,村庄就是村庄,这不是距离的事。她有个亲戚,家与县城一路之隔,路很窄,人很容易就能跨过去,但跨过去的只是身体,其他的,怎么都跨不过去。她从家出门左拐,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就是县汽车站。每天人来人往,有当地人,也有外地人。她记得那些地名,可从没去过。外面的世界,是外面的。由汽车站再往里走,没多远,就是县城中心。她去过,但去得很少。家里的7亩地,在家右边,距离比到县城稍远些,在她心里,庄稼地离家更近。
她很少去县城,也很少串门。地里的活,不能拖。婆婆生病后,她得照顾。孩子上幼儿园上学校,她得接送。多数日子里,她在家、庄稼地以及幼儿园、学校间来来回回。但凡与日常生活无关的,都不在她的坐标上。
社会变化太快,一切都充满无限的可能,那发达的网络和那无数诱人的光点,时常会让我们迷失。事实上,我们总在迷失中。不同的是,有些人知道自己迷失了,但掌控不了;有些人反倒认为自己一直很清醒。她自我设定了那些生活的坐标点,眼睛也是随之精确取景,从不游离。
她是一只绵羊,到哪儿都带着自己圈成的圈,只在圈里,从不出圈,也尽可能防范别人破圈而入。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甚至自己也没逼自己。只想着,守住自己,葆有一份纯粹,站在一切的纷扰之外。这是从她身体她心上长出的硬壳,虽无形,却刀枪不入。她的心有多柔,这壳就有多坚硬。白天,在大街小巷里,在庄稼地里,在人群里,她是一个人。世界与她无关,她只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别人的生活,那是别人的。不去比,也不进入。自己很微小,但又可以是自己的宏大。躲避他者,鲜活于自己的光芒里,把人间挡在门外。人间,只是自己的人间。
她并不冷漠。
拒绝与别人交往,不是怕遭别人伤害,不是担心自己坚持不下去,只是因为不愿伤心。与别人交流,关注别人生活的纹理,她会把持不住自己,忧伤如决堤的河。虽然只是片刻的互动,但她得用好几天才能缓过劲。
不能怪这美好的人间,只是自己缺少足够的定力。知道了自己的弱点,那就从根本上解决。
蜷在自己的壳里,经营好自己的生活,虽然艰难,但也有成就感。自己是自己的时钟,每一声呼吸就是那无声的秒针。静心品味,煎熬的日子里也有闪亮的暖意。芝麻大的、瞬间即逝的细节,能被内心放大,填充自己的虚空。她将自己的丰富与细腻都用在三个亲人身上,用在由自己营造的日子里。
目光只盯着脚下,注视婆婆和孩子,再看向远方,遥望丈夫。陌生之地,未知的世界。
对别人,这不一定适用,但她受益匪浅。她喜欢上了如此这般。
九
社会一天比一天好,县城一天比一天繁华,村里许多人家的日子也越过越富裕,新盖了房子,买了小汽车。这些,与她都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要扯上关系,就是她家的生活与周围的差距越拉越大,钱不如以前值钱了。7亩地长不出更多的钱,婆婆病了,孩子上学了,家里的开销大了。
自己对付自己,总是有办法的。不买衣裳,将就填饱肚子,掩埋所有的欲望。苦是苦,可这些自己能做主。把生活成本降到最低限度,钱还是不够的。农闲时,她接了手工活儿,做鞋垫,绣枕套。孩子的穿着,比不上有钱人家,但要干净整洁,换季时,一定想办法买套新衣服。丈夫那儿,她每年都要买几件内衣、棉衣、鞋子什么的,寄过去。前后脚到的信里,她说:先寄这么多,下次再寄啊。她没说的是,多买双鞋的钱,手头也没有了。只有说到想去看他,她才说:实在是没有钱,等有了钱,一定要去的。
孩子一直很懂事,从不张口向她要这要那。有一次,她去学校接他。平常,孩子都是在校门口等,可这天,没见人影。她心里有点慌,幸好一个转身,9岁的儿子出现在眼前。她看见的是儿子的后背。他站在小卖部前,看着斜上方挂着的几个小人。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变形金刚。儿子看到她,眼睛里一半是渴望,一半是不好意思。标价20块钱,她口袋里只有5块钱,5张1块的。
回家的路上,母子俩默默无语。
口袋里的5块钱,是家里的所有。第二天,她上街拾饮料瓶子。平常走路,她也会留意这样的瓶子,拾起来攒着,能卖钱。她做这事时,有点不好意思,一定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没人,快速捡起;如果不远处有人,那就蹲下来,假装系鞋带。现在这样的场面,我们经常能在小视频里看到,演得很逼真。她这次捡瓶子,没有不好意思。想着儿子手拿变形金刚的高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看到了就捡。几天下来,只卖了10块钱。实在没办法了,跑到娘家要了5块钱。
这发生在2014年的县城,可在我们听来,是多么遥远的事。具有典型的忆苦思甜的教育意义,甚至不可思议。可是,对她而言,这是难得的高光时刻。
我一直纳闷,这些年,就这点钱,她一家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有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对近些年的乡村现状也有不少的了解。我仔细帮她家算过账,按我的算法,这钱怎么着,也有很大的缺口。
有一次,我专门问过她。她说:以前也天天愁钱,真的是几块钱就能把我难倒。她说:可我算的账,是我的标准,我一件衣裳20块钱,还能穿好几年。乡下人,有许多钱是能省的。亲戚邻居也常帮衬我们家。再说了,11年下来,我们家也欠了好几千的债呢。提到欠债时,她低下了头,很是不好意思,好像犯了多大的错一样。
我羞愧,我无地自容。
我已经不相信现在还有如此清苦之人。单是一天只吃3个馒头几块咸菜,几乎天天如此,我就不敢相信。生活在距小县城几步之遥的她,直到2017年都没有手机,我同样不相信。
十
我经常会遇到诉苦、抱怨的人。
山沟里的一个村子,他经常坐在村口那块石头上。这地方无风,阳光好,夏天凉快,冬天暖暖的。有时,他也会坐在村子里那家小卖部门口,板凳是人家的。现在村子里没有晒场了,小卖部成了各种消息的集散地。他见到我,就贴了上来,让我上他家看看。家里两个娃,都在上小学,媳妇肺气肿,做不得农活,勉强能做点家务。家里穷着呢,低保不够吃呢。他说话的时候,左臂一直抬得高高的,不停地左右晃动。左手掌因为一次车祸,被截去。没了手掌的胳膊,特别扎眼。他长得壮实,个子也比我高。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收拾干净,30多岁的他,其实挺精神的。他家是个独门小院,房子年前刚修过,享受危房改造政策,没花一分钱。我见过脏乱差的家,可他家还是让我意外,没法形容。他媳妇见我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我走到哪儿,他两口子都一左一右贴着我。主要是他在说,他媳妇时不时补充一两句,或强调他所说的某个点。没有泪水,但那腔调就是泪流满面的感觉,全是再也活不下去的无奈和悲凉。
他们说的过程中,有村干部试图打断,被我以眼色制止。人家过得这么苦,我听听能怎样?其实,凭我的经验,我知道村干部的意思。我也不是第一次走村入户,能从看到的听到的辨别出真假。后来村干部告诉我,这两口子就是戏精,心思全花在叫苦上。家里的几亩地不愿种,原先是租给别人种的,可他家胡乱要钱,便再也没人愿租,现在基本上荒着。村里几户人家集资买了几台电动缝纫机,用来做些具有民族特色的家用品。他媳妇做了几天,说是太辛苦,不做了。考虑到他有残疾,村里安排他做护林员,可他嫌巡山太累,死活不干。就这么闲着,典型的人懒嘴勤。
穷有穷的苦水。即便一切尚好,也会生出诸多的不如意。通常的说法是,现在生活压力太大了,令人无助的事太多。有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现在患抑郁症或处于焦虑状态的人越来越多,而实际他们的工作、生活都还不错。对此,我有位朋友说,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个人能力与自我设定的期望之间的落差过于悬殊。我没有做过专门的调查和分析,不敢轻易认同。不过,当我们无法抵达期待时,总会失望和郁闷。这是真的。我不持任何偏见地认为,心态决定心理健康。
街两边的房子比以前漂亮了。新盖的楼真高,许多店铺的好看的衣裳,她是第一次看到。走在街上,她很文静,不会大幅度地东张西望,但街上的一点点变化都看在眼里。街上新开了一家饭店,一家三口正在有说有笑地吃饭。这样真好,等丈夫回来了,她们家也能这样的。这是别人的生活,也是她将来的生活。不急的,会有这一天的。她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是刚绣好的枕套,交给人家,就能得些钱。这些钱,她早就想好了用场。给儿子买双新鞋,给婆婆买点药,给丈夫买件冬衣。还余下一些,儿子正在长身体,得增加点营养。“这个月比上个月挣得要多,我也是挺能干的嘛。”想到这里,她笑了。
有一次,她遇上几位刚从外地旅游回来的姐妹。她们都知道她家的情况,有点替她可惜。她说自己好着呢,真好着呢。回去的路上,她脚步轻快了许多,脸上的笑意像早上的阳光一样。她和姐妹们说的那些家事,她一想,自己真的很幸福。要是不说,她还真没发现。这几天的时间,好事不断。丈夫来信说,又减刑了。儿子拿回了一张奖状,递给她,说这是奖给妈妈的。婆婆有两年多没怎么下床了,最近精神好了些,昨天还夸她做的饭更好吃了。
这是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她个子小,穿着朴素,看上去太普通了,像河里的一滴水,很快就淹没于人群中。她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可谁能知道,比起这繁华,她心中的幸福更为平实,更为灿烂。
我也经常从这条街上走过,是散步,也是在以这样的方式走入更为真实的生活。认识她之前,我多半是把这条街当风景看。我在农村长大,目前暂居县城,但我不属于这里。这里是我心中的远方,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我14岁前没去过家乡的县城,就连镇上,好像也只去过一两回。城里比我们乡下好太多。可现在,我有些膨胀,有些趾高气扬。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我总有俯视他们的傲气。我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别看大街上一个个人模人样,谁家的锅底不是黑的!这其实是在为自己的苦闷和失落找一个借口。
认识她,知道了她的故事,我开始羡慕县城的生活。我喜欢品味他们的笑容,不敢再小瞧任何一个人。我们同走在一条街上,说不定对方的灵魂远比我高尚。
十一
丈夫刚出事的那半年,她特别怕见人。
窝在家里,肯定不行,地得种,孩子得送幼儿园。一个村子,家家户户挨得很近。这村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想热闹,想一出门就能不停地碰上人的时候,村子里空空荡荡的;不想遇见人时,村子就跟自家院子那样小,全村人好像都站在跟前,就像地里的庄稼那样密密麻麻。
她不是怕人家笑话,瞧,找了个什么男人,犯事了,坐牢了。
乡亲们都很善良,没人会这么不待见她。
她怕的是大家伙同情她。
每次出门,她都要反复想自己该怎么走路;遇上打招呼时以什么样的表情示人,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别人会问到什么事,自己该怎么应答。
事实没有她想的这么复杂。
确实有些乡亲来找过她婆婆,说是家里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直说就好,都是乡里乡亲的,可不兴见外的。一个女娃娃家,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家外,全靠一个人操持,不易呢。村里男人外出打工,像她这样在家的女人也不少。有的两口子都在外打工,她没这条件,要不然也会出去多挣点钱,多见点世面。她让婆婆转告这些好心人,眼前没什么难处,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她肯定会主动请人家。
她原本就是村里比较沉默的人,遇上人,多以浅浅的笑意打招呼。走路时,目光稍稍向下,左右两边尽收眼底,但在别人眼中,她是一直看着前方的,不左顾右盼。
乡亲们没把她当另类,反而都认为她了不起。一个女娃娃家,才二十出头,真能沉得住气,不惊不扰,日子过得踏实。这话是婆婆告诉她的。说她是难寻的好儿媳妇。那时,婆婆身子还好,能和她一起下地干活儿。
乡亲们没有变,是她的想法变了。有一天,她终于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一旦认为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就感觉别人都不对劲。
自己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不卑不亢,不大悲不大喜。她又回到了以往的样子,独来独往。她习惯了,村里人也习惯了。走在村子里,她像一阵清风。
从家往地里走时,她会盘算着今天该干多少活。每次干的都比预想的要多,这让她心里特别充实。
她也有失态的时候。有一年夏天的下午,她从地里往家走,暴雨说来就来,没处可躲。扫了一下四周,没人,她卷起裤腿脱下鞋在雨中奔跑。不宽的田埂像一条长长的独木桥,干土已经被雨水湿透,软软的,有点滑。她一会儿快跑,一会儿慢走,淤泥从脚指头缝中冒出,感觉真好。她想起了童年时,有一天在河滩上玩,就是这样的感觉。只是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很舒服。
雨越下越大,到处都是雾蒙蒙的,远处的村庄就像画里的一样。
十二
信纸和墨水就在茶几下面,信纸一定多备一本,一本快用完时,她就会马上再买来一本。笔,用的是钢笔,家里总会准备两瓶墨水,并且一直是一瓶黑色的一瓶蓝色的,有时用黑色的,有时用蓝色的,没想过为什么。她的习惯是笔里墨水用尽后,就伸手从茶几下摸墨水瓶。她对自己唯一的要求是,一封信,信封和信纸上的字颜色得是一样的。
有些字不会写,那就找会的代替。不查字典,每个字都该是自己心里的。现查字典,那字没在自己心里待着,就不是自己的。写字写得慢,她不急。没有连笔画,一笔一画,清晰分明。每个字都不出线格,至于字间距和字的大小,她控制不了。在地里干活时,身后的脚印,也是这样的。
写得再慢,笔画再用力,笔与纸之间还是能发出沙沙的声音。时快时慢,时轻时重,跟人走路的声音很像。她喜欢这样的声音,感觉丈夫就在屋里,在她身后走来走去,在听她说话。她不会抬头看,好像那样丈夫就走开了,屋子里就空空的了,就会很黑。那样,她会很害怕。
真关上灯睡觉了,她也不怕。她会想他收到了信,正在看信。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她想的都是他在家时的样子。在哪儿看信呢?宿舍里,还是在外面的某棵树下?她也不知道。她想象他展开了信纸,信封贴在信纸后面。这时候,她会想起自己写下的内容,一字一句地默念,不会丢字少句,不会出错。一切都是完整地重现。写时流泪的地方,这会儿泪水又出来了;写那几句时,心里甜丝丝的,现在那甜味又来了。
一封信,从字句到心情,她其实是写了两回。
从24岁到35岁,她一直如此。
她喜欢这样的夜晚。尽管常常睡不着,尽管泪水常常湿透了枕巾。浓浓的黑淹没了一切,天地间无比安静,仿佛世界只剩下她与他,她还是那个刚过门的新娘。
不会失眠,觉睡得好着呢。稍攒不住劲,就睡着了。
只是农忙那段时间,夜里常常会疼醒。浑身酸痛,整个人僵硬得就跟棍子一样。上床时,得先把两条腿搬上去,躺下了,就不敢翻身,疼啊!
睡不着的时候,也就是外面闪电打雷时。特别是睡着后被惊醒时,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浑身就像筛子上的豆子,颤个不停。没办法,用被子把自己包紧,整个人缩在里头,双手捂住耳朵。白天干活太乏了,不多久,也就睡着了。
十三
有天晚上,她一夜没睡。那雨下得太大了,风刮得也紧,实在是不敢睡,生怕房子哪里会漏雨。
她家的所谓土木结构的老房子,一直撑到了2017年年初。时间太久了,泥墙动不动就会东破一块西掉一块。先到河滩上捡些石头,填住那些洞,再从山脚下弄些泥回来,用水和好后,封个严实。
经常做这些修修补补的活儿,也算是练出了技术。只是每回上梯子,两腿都不得劲,紧张得要死。把石头或泥装在筐子里,背在身上,这样就可腾出双手抓住梯子。婆婆或者儿子在下面扶着梯子,她知道无大碍,可心里头的恐慌总挥之不去。
每年夏天,她都要把房顶上的土加固一下;每到下大雨前,也都要爬到房顶检查。房顶上的泥土,要是破了,那麻烦就大了。往常,都是请人来加固房顶,毕竟这对技术要求还是很高的。那一年,地里的事、婆婆的病让她彻底忙晕了。直到那天下午,听天气预报说晚间有大雨,她才想起这茬。请人已来不及了,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干。其他地方都还不错,就是正对着自己床的那里,有一处陷了下去。天快黑时,她才算修补好了。
晚上真是风大雨猛。她在床上,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坐起来,不停地盯着房顶。有那么一会儿,实在是太累了,她睡着了。一块泥砸了下来,接下来泥水直接把她淹了。她从床上跳下来,才明白过来,这只是个梦。
直到天亮,雨才渐渐小了些。没时间睡了,要做早饭了,喂婆婆吃好后,儿子也快吃好了,她随便吃了几口,就去送儿子上学,然后直接去地里。因为不知道这一夜下来,地里的青稞倒得多不多。
十四
时间过得太慢了。每天忙得连轴转,可时间还是过得这么慢。
时间在婆婆、儿子身上,时间在庄稼地里,时间在那一针一线里,偏偏不在自己身上。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这样想,她觉得自己才是完整的。那就是把一天天的日子过好,让自己哪怕在阴雨天心中也有光亮。
初夏,在这里是最好的季节。草绿了,花开了。从学校开完家长会回来,一路上不敢慢,因为快到饭点了,得给婆婆做饭。正走着,听到一声“大姐”,她没理会,因为不会有人这么叫她的。再一次听到“大姐”时,一位40多岁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她一看,是个外地人。人家是问路的,她羞涩地指好道后,就小步跑开了。
“叫我大姐,你都40多岁的人了,怎么能叫我大姐?”她步子没停,心里嘀咕开了。不服气归不服气,她还是想了想。哎呀,今年我都33岁了。我怎么就已经33岁了。天哪,都这么老了。没承想,一不留神,自己已经到了被“嫌弃”的年龄。
她在一棵大树下止住了脚步。这树很粗,一个人抱不过来。自打她记事起,这树就在这儿。这些年下来,一点也没显老,叶子青绿青绿的。
有个新媳妇手捧鲜花,款款走过。她认识她,个把月前刚过门儿,今年25岁。一袭大红的衣服,大红的小褂、大红的长裙。这样的衣服,她也穿过。只是,是很久以前了,她想不起来当时自己的样子了。近的,她也记不住了。30岁那年,自己有没有过生日,没印象了。儿子过10岁生日,她记得;婆婆过60岁生日,她记得。丈夫过30岁生日,她也记得。
20多岁,多好的年龄啊,可再也回不去了。盼着儿子快点长大,盼着丈夫早些回来,没想到这盼啊盼的,也就把自己盼老了。
她眼里湿湿的,但没掉下一滴泪。这不是在家里,这里常有人走来走去,所以是不能哭的。
她的手在树上抠树皮,像鱼鳞一样的树皮。脸上有些疼,一摸,手有些粗糙,脸也有些粗糙,但比树皮润滑多了。
再走时,她的速度没有减,步子却沉重了许多。以前,在地里干一天活,也没有这么沉重过。太阳在身后,她走在自己的影子里。
这天,她给婆婆做的菜,忘记放盐了。
这是头一回。
十五
“亲爱的老公,你好。祝你身体健康,一切顺利,天天有个好心情。”11年,100多封信,都是这个开头。从来没有变过,就像对丈夫的深情一样。丈夫离家那么远,还是在服刑,日子一定过得苦。她不苦,有儿子有婆婆陪着。千好万好,在家里最好。如果表达思念也是一种诉苦,那么这是她在信里唯一诉的苦。
一封信里,她有太多的角色,老公的妻子,孩子的妈妈,婆婆的儿媳妇。还有一个角色,她不知道归哪一类。
她理解丈夫,他出去闯荡,是为了家好。出事,也只是一时之念。“你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我知道你有很多的愿望要实现,才走上这条路的,我很理解你。你不要多想,安下心来,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我还等你回来过日子呢。”这是她第一封信里的一段话。后来的每封信,她都会表达这样的意思。这不是为了宽慰他,而是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更是愿意等待十几年的信念。
相信一个人,在当下变得尤其难。难的不是对方能不能担起这份信任,而是我们愿不愿意捧出这样一份信任。坚定地,长久地,无私地,像捧着自己的心一样。
做好事的,不一定是好人;做坏事的,不一定是坏人。这话不能从绝对理性的意义上解读,在生活里,在复杂的人性中,好与坏,并非对立;行为与心灵不一定时时处处都是一致的。我不敢断言,最初的他是否值得她如此信任。
因为表现好,他15年的刑期最后减到10年。在此期间,他学习、掌握了做帐篷的技术。回来后,就在家中加工起旅游帐篷。他说,没有妻子,就没有他的今天。每次说这话时,他都有些哽咽。
他回家5个月后,母亲去世了。这中间,母亲对他说得最多的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有个好儿媳天天在床边守着,一守就是这么多年。没有这么好的儿媳,我这条老命怕等不到你回来。好好待她,你这辈子都欠她的。
他回家前,家里拆了旧房准备盖新房。除了政府补助的10多万元,自家也得花10多万元。这些钱都是亲戚和乡亲们帮忙凑的,他们送钱来时,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先把房盖上,钱嘛,以后有了再还。实在还不上,也没事的。不到4年的时间,他们家就还清了所有的债。这几年,还带动村里的困难户脱贫。他说:大家对我们家太好了,我要报恩。这恩怎么报也是报不尽的。
十六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2018年5月。
那时,他出狱还不到一年,但家庭帐篷加工厂已经做出了影响,成了远近闻名的脱贫示范户。
他给我们介绍帐篷加工的流程,很热情,很自信,也很高兴。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有过服刑的经历,也没能看出丝毫的痕迹。我见过很多像他这样的致富能手,可如此从容并对未来充满信心,而且有踏踏实实规划的,他是第一人。他太与众不同了。当然,这不是他引起我特别关注的原因。
三间正房,一间是原材料仓库,一间是加工车间,封好的大走廊,当地人称阳光房,也是加工车间。他在走廊上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言语间,他显得很专业,也很细致。我发现,他时不时地就往走廊的一角扫一眼,无论是背着还是侧对着那个方向时。
走廊的那一角,有台缝纫机,一女子在缝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长长宽宽的白帆布,从缝纫机上拖下来,占了小半个走廊,就像一条凝固的瀑布。她的动作很娴熟,看不到她双手的动作,也不见她身子动,只见白帆布从机台上缓缓移动。偶尔,她会抬起头看看他,而这时,他目光也正扫来。
我如果不是用手机抓拍,根本注意不到这一细节,也就更不会发现角落里还有个人。不是我有目中无人的傲慢,而是她明明坐在那儿,竟然又如隐身一般。
她的表情,引起了我的注意。
阳光透过玻璃洒满白帆布,再反射到她的脸上,现出如水面淡淡涟漪般的光影。她低眉垂目,神色安然,但浅浅的笑意像一片轻雾。异常宁静和友善的脸庞上,幸福的感觉尽管很内敛,但终究掩饰不住。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白帆布,又不时扫视他的后背,目光柔柔的、酥酥的,如薄云下的月色。而当她抬起头看他时,目光里又充满了崇拜、知足、幸福、美好和羞涩。
平生,我第一次从瞬间的眼神中读到如此多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