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在哪
书名:
我从沙漠来 作者:暮千雪
字数:217245
师范第二年迷上了吉他,抛下书本就假模假样地抱着一把红棉吉他拨弄,忘我到两指尖打泡。
周末又在小树林里拼命地折磨红棉,一下午将一首《滚滚红尘》反复了N次,直到引来一个哈萨克族的朋友。看着她提着马头琴从树林的另一角落向我走来,我惭愧地收手,讪讪地迎着她灿烂的笑,难不成她也听懂了我笨拙?
咳咳,假装镇定,将红棉竖一边,长长伸个懒腰,也是,手都疼了。唉,资质有限啊,谁说勤能补拙?纯属忽悠人嘛。
名叫哈依古丽的哈萨克姑娘蹲下身子,一手抱着马头琴一手轻抚我的红棉,我恶作剧地一把抽过她的马头琴将红棉推倒在她怀里。她会意地一笑,抱着红棉坐在木椅的另一端,小心翼翼地拨弄起来。
哈,看她慎重好奇的表情,原来她不懂哦,暂时可以冒充行家老师啦,窃喜。
果真,她抬起有着一根美丽大辫子的脑袋,眨着明亮的双眸开始发问了。
蓉,泥弹的那个……刚才那个很好听的是甚麻?(哈萨克族人汉语说到这份儿上算是顶级了)
罗大佑的《滚滚红尘》,为一个叫三毛的女作家写的。就凭她的热切,我不能不多说点。
然后,哈依古丽有点羞怯地垂下头,似有所思。我还意犹未尽地等她继续问,好容易逮着一个卖弄的机会啊。
她当然没让我失望,思量后,抬头认真地问:你们汉族人常说红尘,红尘酒精(究竟)是神马(什么)?红尘酒精在哪?
红尘!!何谓红尘?红尘在哪?一瞬间,我居然蒙了。是啊,人人张口闭口红尘,红尘究竟是什么?红尘在何处?
那个……那个……舌尖僵在齿间,大脑高速运转,把有限的内存调动起结结巴巴地解释:红尘,是佛家用语。红即红色,是所有颜色中最艳丽的颜色,代表着繁华绚丽。尘,指的是尘土,也就是空中飘浮的细小微粒。在佛家眼里,世界万物,植物、动物,包括人,都是尘土。红尘,就是说这世界其实就是喧喧沸沸的一场尘土飞扬,无论怎样的繁华多彩,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一阵飞扬后,尘埃落定,宇宙归于空无。
自认这一通说词足可以让她清澄与信服,为自己的临场发挥甚感自得,为能帮一个活得不知红尘为何的异族朋友指点迷津暗喜。可是……
不对呀,人就是人,怎么是尘土?还是红色的?再说,这宇宙里什么都在,怎么就是空的?为什么尘埃落定就会空无?她偏着脑袋急切地追问,明亮清澈的双眸噙满困惑,而这困惑与急切下又似乎有种隐隐的失落和不甘,似乎我破坏了她一个美好憧憬,她急着要从我这里找回一个希望。就如同一个一鼓作气埋头赶路的人,你告诉她路的尽头不是她期待的鲜花而是悬崖,她不想相信,而心底最深处那股激情却也不能不受干扰。
这厚厚实实的困惑与失望中又掺杂着希望的急切,令我负疚,我懊悔地捻弄着自己的头发,后悔不该逞能自不量力地谈论这么一个深远幽邃的话题,简直是个不负责任的庸医,不仅救治不了人,还很不负责任地打击了别人的信念,真是愚蠢而残忍啊。我拼命搜索大脑,看如何能减轻自己的失误,释去她这些困惑,如何能让她相信红尘这个词的真实性、准确性,而且又能恢复她对生命和世界的膜拜与信赖。
终于,在我解释得额角有点冒汗时,可爱美丽的哈依古丽开始嗯、嗯着点头,轻松而愉悦,我暗暗舒了一口气。然后,她啪一下把手拍到我肩上:谢谢你啊,有机会我一定去你们汉族的红尘里参观参观……
满脸真诚与向往,原来——她还是没懂。我哭笑不得又惭愧莫名,唯一欣慰的是她把自己划归于汉族的“红尘”之外,以此来恢复和坚定了最初的憧憬,这样我俩才又能继续一起轻松地拨弄起吉他和马头琴,嬉笑成一团。
十几年过去了,还时不时想起那个下午,想起哈依古丽(哈依古丽,汉语意为月亮花。很美的一个名字)那瞬间困惑的明眸,对不起,可爱的哈萨克朋友,当时我也不到二十岁,对这个红尘也实在知之甚少,凭我的资历怎能说得清万丈红尘的玄妙?而这么多年来,对你偶然提出的这个颇具禅学的问题,我一直试图解答,所以一直虔心地去寻求最恰当的答案。
走过大江南北,经过了悲欢离散,体尝过生命分崩离析间的恐惧与重生的侥幸欢喜……我还是没有找到红尘,而我也深知自己从没离开过红尘。
有人说,红尘,就是宇宙,就是世界,而我认为,红尘就是世间万物以各种方式纠结在一起的一个大气场。这个无限大的气场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息息相通却也可能遥遥相望相会无期。我们在这个奇妙的看不见触不到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的气场里,说着不同的语言,演绎着相似的悲欢离合爱恨情愁。
一句话,红尘,是我们共同的永恒的原乡,它会承载我们所有的过去与未来,融释我们所有的悲欢离合,我们可以在这个无限广阔的原乡里安营扎寨从容地品咂生命的起起落落……
哈依古丽,亲爱的异族朋友,这个答案是否有点勉强?而这么多年,你又是否找到你向往的红尘?
今夜,让我再补充一句,哈依古丽,我的朋友,在这个繁华绚丽沸沸扬扬的世间,细微如尘的你我,别问来自何处,也别问去向何处,只要我们认真地飞扬过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