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看到有人很快翻完一本书,我就替作家心疼
编辑:我是先看的《带灯》,而后读的《老生》,读到《带灯》后记里你写的一句话:这是一个人到了既喜欢《离骚》、又必须读《山海经》的年纪了。饶有兴味的是,《山海经》果然融入了《老生》里。
贾平凹:这些话都是年龄大了以后我常说的。年龄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就更能理解《离骚》和《山海经》,尤其在这个年代。《离骚》让我知道人生命运的苍凉和苍凉后的瑰丽。《山海经》使我知道了中国人思维的源头。在写作《带灯》和《老生》前后的很长时间里,我再次读了一些古书,想着能做一点解读文章,后来又打消了,投入到写现实题材的小说中来。
编辑:两部小说写的不同题材,形式上的探索却有相似之处。《带灯》里“加”进数十封带灯写给元天亮的信,《老生》里引入了《山海经》。我想知道的,这时你怎样把握好叙事的节奏?
贾平凹:《带灯》中加进数十封信,主要是想给带灯生活的焦虑、惊恐、痛苦、无助寻一个精神的出口,当然也有小说节奏的问题。小说中仍还有许多闲话,其实都是要摇曳故事,让故事外的东西弥漫,而不让读者在阅读时落入就事论事的逼仄境界。《老生》中引用一些《山海经》文字,也有小说结构和节奏的想法,却更重要的是寻找中国人思维是如何形成,而对应百多十年来的故事。读小说是各种人去读的,有的可能就跳过这些引文,有的则只读这些章节。我小时候读《红楼梦》,就跳过那些诗文,跳过“太虚幻境”的部分,中年后再读《红楼梦》,小时候跳过去的部分就读得有味道有兴趣了。
我有个想法,不能让小说写得太顺溜,所选用的具象材料要原始的,越生越好,写的时候要有生涩感。生生不息嘛,这方面我还做得不好。
编辑:你的写作因为与现代生活快节奏形成很大反差的慢,受到一些读者的青睐,也受到诸如“读不下去”之类的批评。
贾平凹:其实任何一本书都是给一部分人写的。尤其阅读小说是繁忙紧张的生活、工作之后的一种享受,它是要慢慢来的,常说“读书是福”,它是有福之人读的。我不愿意写那些太精巧的故事,不愿意把故事写得像那些读书人在说书。当我看到一些人在读小说时,哗哗地揭页,很快就翻完了一本书,我就为作家心疼。
贰
我坚持“摄影家隐藏”的方式,会让作品长久
编辑:这本书的写作是否也渗透了你对“民间写史”的某些理解?
贾平凹:《老生》出版后,我读过许多评论文章,这些文章总在说“民间写史”这个词,而我在写作中这个词并没有在脑子里闪现过,我只是写我经历过的长辈人曾经给我讲的事,其中的人和事都是有真实性,绝不是一种戏说,这如同小说里那些奇异的事并不是要故意“魔幻”,那是我的故乡在以前多有发生,那里的生活就是如此。我之所以采用一些材料而不采用一些材料,那是小说的需要,而如何使用这些材料,那当然有我的主观意愿。小说是我营造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多义的,任由去理解。我喜欢《红楼梦》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编辑:虽是“民间写史”,但一个小说家,毕竟写的不是历史,而是小说。文学写到历史的时候,怎么把历史规化到文学里面呢?
贾平凹:现在写小说,如果写的是现实生活题材,谁能摆脱这百年的历史呢?“十七年文学”是写,“文革”后是写,进入新世纪是写,各有各的写法,时间若往后推,以后的读者读这些小说?该信谁呢?不管是歌颂还是批判,有多少是文学呢?这百年是历史,也是我们的经历和命运,既然我们要把它写成小说,我以为,最好的,还是像《红楼梦》那样,写出“大荒”,而我们遗憾的是达不到曹雪芹的才能。心向往之是必要的,当我们面对这百年历史时,我们要勇敢、真诚,当写作的时候则要忘掉这是历史。
编辑:如果对照“史”的维度,就会发现你写在后记里的“写小说何尝不也就在说公道话”的设问,尤其意味深长。正因为你要通过老生来说“公道话”,他就得“老老实实地去呈现过去的国情、世情、民情”。
贾平凹:有位电影摄影家跟我说过,有的摄影家在拍摄时是极力证明摄影的存在,有的摄影家在拍摄时是极力隐藏自己在摄影。我喜欢后者,使故事的表达让人觉得这不是我在写故事,而是天地间就存在着这样的故事。我也明白,这几十年来,由于西方理论进来,更流行电影强调摄影家存在,这样使电影更强烈、更刺激,更适应年轻观众,但我还坚持摄影家隐藏的方式,我以为这样会使作品更长久些,时过境迁那些观念就不时尚了,这也符合中国人的思维。或许,我也只能这样。
叁
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死并不是残忍
编辑:以我的感觉吧,《老生》写到四个历史时期,也可以说是写的各式小人物的苦难史。你写苦难,写得如此冷静超然,能把悲剧写出喜剧的意味来,能把残酷写出幽默的感觉来,从写作技艺角度看,实是极为高明的。
贾平凹:在现实生活里,有理不在声高,武术高手都是不露声色,能叫嚣的、恫吓的其实是一种胆怯和恐惧。我们常说举重若轻,轻了就有境界,是艺术。
编辑:就像《红楼梦》写到各式人物的死亡,《老生》同样写到了很多的死亡,而且多是非正常死亡。而你写这些残酷的死亡景象时的那种冷静客观、从容细致和不动声色,是颇有先锋意味的。当然在小说里,唱阴歌的唱师,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让他来给活人唱阳歌,倒是极尽荒诞之意味了。我想,当你写到这些人物的死亡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状态?
贾平凹:写中国的小说必会受中国宗教如佛道影响,也就是说好的小说里总有佛道的气息。佛道里对生死问题那是极坦然和积极的。大地是生万物的,包括人,但大地也会消亡万物和人的。我故乡的人常说: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写到死,那不是要残忍,那是现象,死是带走了疼痛、病毒和恐惧,然后去往生。而生则是充满了爱,我说过,每个人生来都是父母做爱的产物,生出后,如果你看到一朵花而喜爱,其实花更喜爱你,这就是所谓的缘。
编辑:《老生》其实还处理了现实(或说新闻)“怎样归入文学”的难题。在第四个故事里,你写到“非典时期”的爱情,另外诸如白土为玉镯在崖腰上凿台阶、戏生找老虎且做了假的情节,也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事件。若只是简单搬用这些素材,是很为读者诟病的。但不能不承认,你这些素材给充分小说化了。
贾平凹:社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为小说的素材,尤其写现实题材的小说。以前的小说有一个功能,也就是新闻功能,如今媒体发达了,社会上任何事情都被爆出来,大家才会觉得小说里用了新闻事件。但小说毕竟是长久看的,过后读小说,那些新闻事件就不那么刺眼了。当然,这里边也有个怎么用新闻事件的问题。
肆
我写时并不觉得自己在写灵异
编辑:你擅用魔幻笔法,多有灵异描写,或许是受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尤其是《百年孤独》的深度影响。但我认为,你只是在遵从经验真实的基础上,写出了感觉的真实,而这正是很多作家缺乏的。因为被现实拘囿,作家们的感觉麻痹了,不那么尊重感觉了,而所谓的现实主义,反倒更像是伪现实了。
贾平凹:如果说我没有读过《百年孤独》,你信不信?肯定不信吧?我却真没去读。但我周围的人都读了,我听他们说过,大致也了解了。我在前面说过,《老生》里的所谓一些灵异的描写,我写时并不觉得我在写灵异。我小时候经历过和听说过村里的一些事,也去认识了许多乡村里的“神人”,所以当写到唱师这个特殊人物时,自然而然就用上了这些材料。写这些东西,并不是要故意,故意了就显得作伪矫饰了。
编辑:即使是极端的评论,大体也不会过于挑剔你语言的。无论怎么变化,你的语言都有一种蓬勃的诗性。涉及到翻译,你的文字很难被翻译,除了地方性特色外,或许还有这种文学的诗性。不妨以此谈谈你对语言及其翻译的看法。
贾平凹:关于语言,我觉得首先与身体有关,一个人的呼吸如何,你的语言就如何。我理解小说就是小段的说话,说话里边有官腔、撒娇之腔、骂腔、哭腔,也有唱腔,小说是正常地跟人说话的一种腔调。语言应该有情绪,把所写的人、物在特定环境下的情绪表达出来就是好语言。再是要会说闲话,闲话与你讲的事情的准确性无关,是在对方明白你意思的前提下进行的,如你敲钟一样,“咣”的敲一声钟,随之是“嗡……”那种韵音,韵音就是闲话。还有什么节奏呀,空隙呀,让它散发气和味,等等。关于翻译,这方面我不懂,只觉得越是讲究文体,讲究语言,它的言外之意就越多,言外的空白处的东西如翻译不到位,那就损失了这类作品的多半魅力。
编辑:在你眼里,怎样才是理性的、健全的批评?或者说你对批评有何期待?
贾平凹:对批评我是关注的,但我不掺和。不管对我是好的评价还是不好的批评,我首先把它当作也是评论家的创作,来看有没有它的见解和文采在,如果文章本身写得好,我就叫好。二是肯定我的评论,它能鼓励,再从中吸收,让在我以后创作中加强和扩大。而批评的,当然我也作分析,看哪些是应吸取教训的,哪些我不苛同,是他没仔细读或他有偏执,先入为主。
作家写东西是不清白的,是混沌的,啥东西都能想明白就不创作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社会阅历长了就不想结婚了,结婚都是糊里糊涂。创作也是感性的,糊里糊涂的,他能悟出来,但说不出来。这时候有评论家点一下,他一下子就有意识了,就弥漫开来。像成语,是在众多现象上提纳的,作家可提供这些原始的物象,当成语产生了,它反过来让作家在原始物象上升华,而再创作,遇上了成语,则原还成语。我不知说清了没有?